汉东省委,一号会议室。
这里是汉东权力的心脏。
此刻,气氛格外庄重。
陆亦可和另一位穿着旧制服的男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这个决定命运的房间。
她的检察官制服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
她站得笔直,象一杆标枪。
身旁的男人叫张杰,来自偏远山区的基层司法所。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制服,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整个人透着一股拘谨和不安。
两人并排站立,象两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他们的对面,长条会议桌的中央,并排坐着三个人。
省委书记,沙瑞金。
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高育良。
省长,刘星宇。
三位汉东省真正的巨头。
他们的身后,还站着纪委书记田国富、组织部长等一众常委,象一排沉默的影子。
高育良脸上挂着他招牌式的儒雅笑容,率先开口。
“两位同志,不要紧张。”
他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了那个显得更沉稳的张杰身上。
“张杰同志,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在我们的政法工作中,效率和程序,常常会发生矛盾。你认为,哪个更重要?”
张杰扶了扶眼镜,身体微微前倾。
“报告高书记。”
他的声音平稳,象是在背诵教科书。
“我认为,程序优先于效率。”
“根据《监察法》第三条,监察工作应当坚持实事求是、依规依纪依法。《刑事诉讼法》第二条也明确规定,任务是保证准确、及时地查明犯罪事实。”
“这里的‘准确’,指的就是程序的合法性,它被放在了‘及时’的前面。”
“因此,程序是效率的根本保障,二者并非对立,而是统一的。”
一番回答,引经据典,滴水不漏。
高育良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愧是考了十三次司考的人,理论功底确实扎实。
他转过头,带着一丝玩味看向陆亦可。
“陆亦可同志,你的看法呢?”
陆亦可目视前方,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
“报告高书记。”
“我的看法和张杰同志不同。”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高育良的笑容更盛了,似乎在期待她的下文。
“我认为,效率和程序,根本不存在平衡。”
“程序,就是效率本身。”
“任何脱离了程序的效率,都不是效率,是野蛮,是违规,是犯罪!”
“它带来的不是正义,而是更大的不效率,是足以颠复整个案件的灾难。”
她的话,象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向高育良。
高育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陆亦可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她自己和侯亮平身上血淋淋的教训里,抠出来的。
不等高育良再发难,一旁的李达康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身体前倾,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说得好听!”
“我给你们一个假设!”
“你已经掌握了一个巨贪的全部证据,就差一张抓捕令!而这张抓捕令,因为下面某个科员的失误,眈误了半个小时才能送到你手上!”
“这半小时里,这个巨贪随时可能登上飞机,逃到国外!到时候再想抓,难于登天!”
李达康的目光如电,死死盯着两人。
“我问你们,你是等,还是不等?!”
他又一次先看向张杰。
“报告李书记。”
张杰毫不尤豫。
“我等。”
李达康的眉毛挑了一下。
“等他跑了?”
“是,等他跑了。”
张杰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因为在没有合法授权的抓捕令之前,我没有权力限制他的人身自由。这是法律赋予公民的权利。”
李达康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了陆亦可。
“你呢?你也等?”
“报告李书记,我也等。”
陆亦可的回答同样干脆。
李达康正要发作,陆亦可的声音继续响起。
“我不仅要等,我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走。”
“因为检察官的权力,不是与生俱来的,是法律授予的。没有那张合规的纸,我们就什么都不是。”
她的声音,微微颤斗,眼中泛起血丝。
“哪怕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们再去激活国际追逃程序,花十年,花二十年,也要把他抓回来。”
“这,才是对法律的尊重。”
“这,也是对我们自己这身制服的尊重。”
李达康被她这番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张了张嘴,最后重重地靠回了椅背里,脸色铁青。
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一直没有开口的沙瑞金,终于动了。
他将面前的钢笔轻轻放下,发出一声轻响。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这声轻响,提到了嗓子眼。
沙瑞金的目光,象两把锋利的鹰爪,从张杰和陆亦可的脸上一一刮过。
“我问你们,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先看向张杰。
“张杰同志。”
“如果在你的办案过程中,你发现线索,指向了今天在座的某一位领导。”
他伸手指了指高育良,又指了指李达康。
“甚至是……指向了我。”
他的手指,最终指向了自己。
“或者,指向了那位给你我制定规则、力挺程序正义的刘省长本人。”
沙瑞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面无表情的刘星宇身上。
“你会,怎么做?”
这是一个送命题。
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屏住了呼吸。
查,是政治自杀。
不查,是人格破产。
张杰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报告沙书记。”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会……我会第一时间,终止手头的一切直接调查工作。”
“然后,将所有涉案材料进行封存,以最保密的方式,越级向我的直接上级,以及上级的上级,进行书面汇报。”
“在组织没有给出明确的下一步指示之前,我绝不会擅自行动。”
这个答案,无懈可击。
它完美地规避了所有风险,将皮球踢了出去。
这是一个最标准、最安全、最聪明的官场生存之道。
沙瑞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目光缓缓转向了陆亦可。
“陆亦可同志。”
“你呢?”
瞬间,整个会议室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陆亦可的身上。
高育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李达康的眼中,充满了看好戏的嘲弄。
一直稳如泰山的刘星宇,此刻也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静静地看着她。
陆亦可沉默了。
然后,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没有看主位上的沙瑞金。
也没有看左右两边的高育良和李达康。
她的目光,穿过了长长的会议桌,直直地,迎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男人。
迎向了省长刘星宇的眼睛。
她开口了。
“报告沙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