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第三谈话室。
四面墙壁都包着厚厚的软包隔音材料。
屋顶角落里,两个高清摄象头闪着幽幽的红光,无死角地覆盖着整个房间。
陆亦可坐在房间中央那张固定的铁椅子上。
她的腰背挺得笔直。
她的下巴高高扬起。
她看着对面两名穿着深色夹克的纪委工作人员,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反而充满了愤怒。
“啪!”
她猛地一拍面前带锁扣的小桌板。
“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火药味。
“我正在局里分析案情,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带到这儿来!”
“知不知道我手里的案子有多急?”
“眈误了侦查时机,让腐败分子跑了,这个责任你们负得起吗?”
对面坐着的主谈话人,是纪委二室的老王。
他没有被陆亦可的气势吓倒。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象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陆亦可同志。”
老王的声音四平八稳。
“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和场合。”
“这里是省纪委,不是你们反贪局的审讯室。”
陆亦可冷笑了一声。
“怎么?纪委就能随便抓人?”
“我犯了什么法?违了什么纪?”
“我陆亦可从穿上这身制服那天起,就没拿过别人一分钱,没吃过别人一顿饭!”
“你们查我?简直是笑话!”
老王没有跟她争辩。
他只是慢慢地打开了面前的一个黑色文档夹。
他从里面抽出了一张a4纸,轻轻推到了陆亦可的面前。
“看看吧。”
陆亦可瞥了一眼那张纸。
只一眼,她的瞳孔就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一张计算机后台的操作日志截图。
上面清淅地记录着她的工号,在什么时间,登录了哪个ip地址,访问了哪个加密数据库。
甚至连她输入的那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后门密码”,都被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陆亦可的脸色变了。
她没想到纪委的动作这么快,掌握得这么细。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这能说明什么?”
她抬起头,理直气壮地反问。
“我是反贪局侦查一处的处长!”
“调阅案卷,分析案情,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我不看卷宗怎么破案?难道靠猜吗?”
老王看着她,摇了摇头。
“陆处长,你还要狡辩吗?”
他又抽出第二份文档。
“这是省检察院最新的权限管理规定。”
“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山水集团相关案件,目前已由新成立的专案组负责。”
“原反贪局相关人员,未经书面授权,不得以任何理由接触内核卷宗。”
老王的手指重重地敲在文档上。
“陆亦可同志,你拿到书面授权了吗?”
陆亦可被问住了。
她咬了咬嘴唇。
“新来的那个王局长根本不懂业务!”
“他把案子封存了!我不查,线索就断了!”
“我这是为了工作!是为了大局!”
老王依旧不为所动。
他拿出了第三份证据。
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陆亦可的手机屏幕,上面正显示着她准备拍摄的那份绝密证人名单。
“为了工作?”
老王的声音严厉起来。
“《保密法》第四十八条规定,严禁使用非涉密信息设备存储、处理国家秘密。”
“你用私人手机拍摄绝密名单,这也是为了工作?”
“如果你的手机丢失了呢?”
“如果你的手机中了木马病毒呢?”
“这份名单一旦泄露,那些证人的生命安全谁来负责?”
“你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重锤一样砸在陆亦可的心上。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理由。
“我……我没想那么多……”
她的气势终于弱了下来。
“我只是想快点破案……我想帮侯局洗清冤屈……”
提到侯亮平,陆亦可仿佛又找到了力量的源泉。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红了。
“是刘星宇!”
她大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是他!是他一直在针对我们!”
“先是侯局,现在又是我!”
“他就是不想让我们查下去!他就是想包庇那些贪官!”
“你们纪委不去查那些真正有问题的人,反而来查我们这些干实事的!”
“这就是你们的公平吗?!”
老王看着情绪激动的陆亦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合上了面前的文档夹。
“陆亦可同志。”
“你错了。”
“刘省长从来没有针对任何人。”
陆亦可冷笑:“没有针对?那侯局为什么被降职?我为什么坐在这里?”
老王站了起来。
他走到陆亦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刘省长在会上说过一句话,我想转送给你。”
陆亦可死死地盯着他。
老王一字一句地说道。
“动机,永远不能代替程序。”
陆亦可愣住了。
这句话,象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海中混沌的迷雾。
老王继续说道。
“你觉得自己代表正义,所以就可以无视规定,可以踩过红线。”
“那如果有一天,别的什么人也觉得自己代表正义,是不是也可以随便抓你,随便审你?”
“没有了程序的约束,正义就会变成私刑。”
“你今天用违规手段查到的证据,到了法庭上,就会成为非法证据被排除。”
“你不是在帮侯亮平,你是在害他,更是在害这个案子!”
陆亦可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黑与白,只有抓人和放人。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冲锋陷阵。
现在却有人告诉她,她其实是在给敌人递刀子。
“我……”
她的嘴唇哆嗦着。
眼泪终于忍不住,从眼框里涌了出来。
她引以为傲的信念,在这一刻,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
一个小时后。
陆亦可走出了省纪委的大门。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被暂时停职了,等待进一步的处理结果。
她站在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突然觉得这座城市是如此的陌生。
她拿出手机。
手指颤斗着,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亦可?”
侯亮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听到老领导的声音,陆亦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侯局……”
她站在大街上,哭出了声。
“我……我也被查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侯亮平没有问为什么。
他太了解陆亦可了。
就象了解他自己一样。
他甚至能猜到她干了什么。
肯定是为了帮他翻案,去动了那些不该动的东西。
“亦可,对不起。”
许久,侯亮平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充满了深深的自责。
“是我害了你。”
“侯局,你说什么呢?明明是他们……”
“不,亦可,你听我说。”
侯亮平打断了她。
他坐在自己简陋的书房里。
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着那本厚厚的《刑事诉讼法》。
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做满了笔记。
这是他被停职在家的这几天,第一次静下心来,重新去读这本书。
每一个字,每一条规定,现在读来,都象是在打他的脸。
“是我们错了。”
侯亮平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淅。
“我们太自负了。”
“我们总以为自己手里握着真理,就可以无视一切规则。”
“但刘省长说得对。”
“规矩就是规矩,没有特权。”
陆亦可在电话那头哭得说不出话来。
侯亮平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投向了窗外省政府大楼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人,用近乎残酷的方式,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亦可,你先回家好好休息,配合组织调查。”
“剩下的事,交给我。”
挂断电话。
侯亮平在书桌前静坐了十分钟。
然后。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已经有些皱巴巴的衬衫。
他拿起了手机。
翻出了那个他曾经最不屑、现在却最敬畏的号码。
他按下了拨通键。
“嘟——嘟——”
电话接通了。
“喂。”
刘星宇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静,冷淡。
侯亮平握着手机的手,微微收紧。
他挺直了腰杆,就象他第一次穿上检察官制服时那样。
“刘省长,我是侯亮平。”
他的声音不再有往日的傲气,只剩下沉稳和坚定。
“我想见您。”
“我想……当面跟您道个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