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汉东省政府大楼。
这个消息,比任何红头文档都传播得更快。
走廊里,人们交汇的眼神都带着一丝惊惧和揣测。
“听说了吗?侯亮平被停职了。”
“省长亲自下的令,让他回家读法条去!”
“我的天,那可是沙书记都看重的人……”
“在刘省长这儿,谁的面子都不好使!”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有力的拐杖杵地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
“笃。”
“笃。”
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
众人回头望去,无不身体一僵。
陈岩石。
这位满头银发、腰杆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老革命,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旧拐杖,正一步一步地朝着省长办公室走来。
秘书小金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带着为难而又无比尊敬的神情。
“陈老,您怎么来了?”
陈岩石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
“我找星宇同志。”
小金的腰弯得更低了。
“陈老,真不凑巧,刘省长正在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
“我等他。”
陈岩石的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他没有走向一旁的贵宾休息室,而是走到省长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旁,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
“笃!”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象一棵扎根在走廊里的老松树,纹丝不动。
一个路过的财政厅副厅长看见陈岩石,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
“陈老!您怎么站在这儿?快,去我办公室坐着等,我给您泡茶!”
“不用。”
陈岩石眼皮都没抬一下。
副厅长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整栋大楼。
“陈老来了!”
“就站在省长办公室门口!”
“这是来给侯亮平要说法来了!”
无数扇办公室的门,都悄悄开了一条缝。
无数道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倔强的老人身上。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陈岩石就象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终于,省长办公室旁边的会议室大门,开了。
刘星宇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一群厅局级干部,一个个垂着头,禁若寒蝉。
刘星宇的目光,扫过走廊里那些来不及缩回去的脑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岩石的身上。
整个走廊,瞬间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刘星宇看着这位站了三个小时的老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陈老,请进。”
门开了,又关上。
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
办公室里,刘星宇亲自拿起暖瓶,给陈岩石面前的空杯里倒满了热茶。
“陈老,喝口水暖暖身子。”
陈岩石看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却连碰都没有碰一下。
他抬起头,浑浊但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刘星宇。
“星宇同志,我就开门见山了。”
“我是来为亮平说情的。”
刘星宇放下了暖瓶,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陈老,您的来意我明白。”
“但这次,我不能答应。”
陈岩石的拐杖在地板上重重一顿!
“为什么不能答应?!”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斗。
“亮平是个好孩子!他眼里不揉沙子,一心只想抓坏人,为人民办事!”
“你怎么能因为一点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就要毁了他?!”
刘星宇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陈老,他的心是好的。”
“但他的手,不干净。”
“什么干净不干净!”
陈岩石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都震了出来。
“抓贪官还要分什么干净?那叫小节!为了把那些蛀虫挖出来,用点非常的手段怎么了?!”
刘星宇没有动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激动的老人,缓缓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陈老,我问您,您当年跟着队伍闹革命,是为了什么?”
陈岩石愣住了。
这个问题,把他问蒙了。
刘星宇的声音不大,却象一记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是不是为了推翻一个不讲道理、不讲规矩的旧世界?”
“是不是为了创建一个讲道理、讲规矩的新中国?”
陈岩石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刘星宇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
“我们流血牺牲,不是为了让某一个人可以凌驾于规矩之上,哪怕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我们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在规矩之下,得到公平!”
“侯亮平今天可以为了抓一个贪官而不讲规矩,那明天,会不会有另一个人,为了他自己所谓的‘正义’,也来破坏规矩?”
刘星宇的目光,紧紧锁着陈岩石的眼睛。
“我今天守的这条规矩,就是您和您那些牺牲的战友,当年用命换来的。”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
“您现在,要我亲手柄它砸了?”
“我……”
陈岩石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扶住了桌子的边缘。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血色尽褪。
刘星宇的这番话,象一把最锋利的刀,剖开了他所有的理直气壮,将他内心最深处的信仰,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许久。
他颤斗着站了起来,拐杖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好……好你个刘星宇!”
他指着刘星宇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你说的都对!你都对!”
他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门口。
在拉开门的那一刻,他猛地回过头。
“但是我告诉你,刘星宇!”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甘。
“水至清则无鱼!”
“你这样下去,会没有朋友!会失去人心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被重重地关上。
秘书小金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省长,陈老在干部群众里德高望重……”
“您这样当面驳了他的面子,以后……以后工作恐怕……”
刘星宇没有说话。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那杯陈岩石没有碰过的茶。
茶,已经凉透了。
他仰起头,将那杯冰冷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放下空杯,只说了一句话。
“我的朋友,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