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象一座孤岛的灯塔。
夜已经深了。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办公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撞开。
秘书小金的身影跟跄着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死死扒着门框,另一只手徒劳地伸向前方,脸上写满了惊慌与无助。
“省长!我……我拦不住他!他非要……”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经从小金的身侧蛮横地挤了进来,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怒火。
是侯亮平。
他一把挥开小金拦在身前的手臂。
“让开!”
那一声低吼,象一头受伤的野兽。
小金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被推得向后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差点摔倒在地。
侯亮平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猩红的眼睛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办公桌后那个沉稳如山的身影。
刘星宇缓缓抬起头。
他刚刚批阅完最后一份文档,正准备合上。
他看着怒气冲冲、仿佛要吃人的侯亮平,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进来吧。”
刘星宇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
“把门关上。”
他的目光越过侯亮平的肩膀,看向门口那个惊魂未定、手足无措的年轻秘书。
小金一个激灵,象是收到了赦免令,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一丝恐惧看了一眼侯亮平的背影,然后迅速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两个人。
侯亮平几步冲到办公桌前,双手“啪”的一声撑在桌面上,整个上半身都压了过去,象一头即将发起攻击的豹子。
“刘省长!”
他死死盯着刘星宇的眼睛,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愤怒的颤音。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刘星宇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任由他发泄。
这种沉默,比任何反驳都更让侯亮平感到愤怒。
“我抓丁义珍,有错吗?!”
“我查山水集团,有错吗?!”
“我为了追回那几千万的国有资产,为了把那些道貌岸然的贪官污吏绳之以法,我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我冒着生命危险在办案!”
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发出“咚咚”的闷响。
“我侯亮平,到汉东以来,抓的都是坏人,办的都是好事!我自问有功无过!”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背叛的委屈和不解。
“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
“就因为几个无关紧要的狗屁程序问题,你让纪委来查我?!”
“刘星宇!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是不是为了给高育良一个交代?还是为了安抚祁同伟那些人?”
“拿我侯亮平的人头,去当你的政治投名状?搞平衡?卸磨杀驴?!”
办公室里,终于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刘星宇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象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不起一丝涟漪。
“无关紧要?”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档,那份来自省纪委的初步核查报告,轻轻扬了扬。
“侯亮平同志,你未经省检察院批准,擅自带队赴吕州跨市抓捕。报告里说,你当时的车上,有五名干警,全都配了枪。”
刘星宇抬起眼,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打在侯亮平的脸上。
“我问你,如果当时吕州警方把你当成了持枪的匪徒,双方发生了误判,擦枪走火,造成了人员伤亡。这个责任,是你负,还是我负?”
侯亮平的呼吸猛地一滞。
“你深夜独自一人,在无第三方在场、无录音录像设备的情况下,密会丁义珍案的关键证人王文革。”
刘星宇的声音不大,却象一把重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在侯亮平的心上。
“我再问你,如果第二天,王文革突然翻供,说你深夜找他,是威胁他,是逼他做伪证。在没有任何证据自证清白的情况下,你侯亮平,是功臣,还是罪犯?这个案子,是继续办下去,还是被你亲手断送掉?”
“你在多次关键的审讯和取证环节,刻意关闭执法记录仪。”
刘星宇放下了报告。
“你说,这也是无关紧要?”
侯亮平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梗着脖子,大声反驳。
“那是因为情况紧急!结果是好的!我抓到了人,问出了线索!坏人受到了惩罚!这就是最大的正义!”
“结果是好的?”
刘星宇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笑。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不快,但随着他的起身,一股无形的、山岳般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办公室。
“我给你讲个故事。”
刘星宇看着侯亮平。
“有一个外科医生,医术很高明。他接诊了一个肿瘤病人,为了尽快切除肿瘤,挽救病人的生命,他决定立刻手术。”
“他跳过了所有的术前检查,没有洗手,没有给手术刀消毒,直接划开了病人的身体。”
“手术非常成功,肿瘤被完整地切掉了。”
刘星宇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但是三天之后,病人因为严重的术后感染,多器官衰竭,死了。”
他盯着侯亮平已经开始变化的脸色,一字一句地问。
“侯亮平同志,你现在告诉我。”
“这个医生,是救死扶伤的功臣,还是草菅人命的罪人?”
侯亮平呆住了。
他张着嘴,象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个外科医生的身影,和镜子里的自己,在脑海中疯狂地重叠。
刘星宇绕过宽大的办公桌,一步一步地,朝着他逼近。
“你的实体正义,就是那场成功的手术。”
“而我强调的程序正义,就是那看似繁琐的消毒和准备!”
“你今天为了摘掉一个肿瘤,污染了整个手术室。那么明天,这间手术室里,所有被推进来的病人,都会死于感染!”
“你亲手用你所谓的‘正义’,为更大的非正义,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刘星宇停在了侯亮平的面前,两人的距离不足一尺。
“你的权力,不是你侯亮平的,是人民给的,是这身制服给的!”
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侯亮平的胸口。
“而这身制服,就代表着规矩!铁的规矩!”
“你什么时候想明白这个道理,什么时候再来穿这身衣服!”
侯亮平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刘星宇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侯亮平还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轰鸣,那个关于外科医生的故事,像魔咒一样反复回响。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将他从混乱中惊醒。
他抬起头。
只见刘星宇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厚得象砖头一样的法律书籍,重重地扔在了他面前的办公桌上。
封面上,一行黑色的烫金大字,刺痛了他的眼睛。
《诉讼法》。
刘星宇坐回椅子里,重新拿起了那份被他批阅完的文档,仿佛刚才那场雷霆风暴从未发生过。
他没有再看侯亮平一眼,只是淡淡地开口,下达了最后的裁决。
“拿回去,把这本书,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
“我给你三天时间。”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冷得象冰。
“三天之后,如果你还是想不明白……”
“那你就不用再干反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