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时间、空间、声音、甚至……生的感知。巴图和顾青囊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剧烈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他们如同被遗弃在亘古冰原的残骸,肉体的剧痛与精神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击着早已千疮百孔的堤坝。
巴图依旧死死抱着陈七童,那冰冷僵硬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冻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不敢松手,仿佛一松手,怀中这具仅存形骸的躯壳,连同那最后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都会彻底消散在这永恒的黑暗里。顾青囊躺在不远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的钝痛,他竭力睁大眼睛,试图在黑暗中捕捉到什么,却只有一片虚无。
“顾……顾老……”巴图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七童他……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更像是绝望中的自我安慰。
顾青囊没有立刻回答,他挣扎着,再次向陈七童的方向爬去。黑暗中,他凭借记忆和感觉,颤抖的手指再次搭上陈七童的颈侧。这一次,他屏住呼吸,凝聚起残存的所有精神,感知了更久。
那脉象……太微弱了。微弱到超越了医典记载的“沉微欲绝”,更像是一种……幻觉,一种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违背常理的微弱波动。仿佛他感知到的并非血肉之躯的搏动,而是某种更加本质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星空中引力般的……“存在”的余韵。
“有……”顾青囊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度的疲惫与难以置信的困惑,“但……这不像是生机……更像是一种……‘执念’的残留……或者说,是某种力量,强行将最后一点‘存在’锚定在了这具躯壳之内……”
他回想起陈七童最后那燃尽一切的“冰魄燃灯”,那冻结时空的绝对白光,以及冰牙之契最后化为流光没入其心口的景象。那绝非普通的自毁或治疗,那更像是一种……将自身的存在形态,推向某个未知领域的禁忌仪式。
“不管是什么!只要还有反应,就说明他没死透!”巴图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气激动起来,“顾老,你快想想办法!需要什么药?老子就是拼了命也给你找来!”
顾青囊苦涩地摇了摇头,在黑暗中,巴图自然看不见。“没用的……他此刻的状态,已非寻常药石所能及。魂灯破碎,本源枯竭,生机断绝……他现在还能‘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奇迹,或者说……是那‘冰封’之力与‘寂灭’本源在他体内形成了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诡异平衡。”
他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贴身收藏的、用暖玉雕成的小盒子。这是他压箱底的宝物,里面仅剩三枚“九转还魂丹”的丹衣——也就是丹药炼制完成后,剥离下来的那层蕴含最精纯药性灵光的表皮。真正的丹药早已用尽,这丹衣虽不及原丹万一,却也蕴含着强大的固魂吊命之效,是他准备留给自己临终时用的。
他毫不犹豫地将三片薄如蝉翼、散发着微弱清香的丹衣全部取出,小心地塞入陈七童口中,又以银针刺破自身指尖,挤出几滴蕴含着本命药元的心头血,滴在陈七童舌下。
“我能做的,只有以药元固其残存之‘意’,至于能否醒来,能否重塑……只能看他的造化,看这冰原……是否还眷顾于他。”顾青囊做完这一切,气息更加萎靡,几乎连坐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巴图紧紧抱着陈七童,用自己的体温(虽然也所剩无几)去温暖那冰冷的躯壳,口中不停地、低低地念叨着,像是在鼓励陈七童,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顾青囊则盘膝坐在一旁,强撑着运转所剩无几的魂力,试图恢复一丝气力,同时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动静。这处绝地虽然暂时安全,但谁也不知道黑暗中还隐藏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连巴图的低语都变得断断续续,意识开始模糊之时——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而非物质世界的震颤,突兀地响起。
并非声音,而是一种……“波动”。
巴图和顾青囊同时一个激灵!
那波动,源自陈七童的心口!
紧接着,一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冰蓝色光芒,自陈七童心口处,那被冰牙之契最后刺入的位置,幽幽亮起!
那光芒是如此微弱,仅仅照亮了方寸之地,映出陈七童灰白的面容和巴图惊愕的脸。但在这绝对的黑暗中,这点微光,却如同开辟鸿蒙的第一缕光,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希望!
光芒并非稳定,而是如同呼吸般,微弱地明灭着。而在那明灭的光芒中,巴图和顾青囊惊骇地看到,陈七童胸口皮肤之下,那原本应该空洞死寂的地方,似乎有无数极其细微的、冰蓝色的光点,如同受到召唤的萤火虫,正从四肢百骸、从这具躯壳的每一个最细微的角落,艰难地、缓慢地……向着心口那点微光汇聚而来!
这些光点,是他破碎的魂灯残渣?是逸散的本源碎片?还是……被那绝对冰封之力强行锁在体内的、最后一点属于“陈七童”的“存在”印记?
它们汇聚的速度慢得令人窒息,仿佛每移动一丝,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量。而在汇聚的过程中,那心口的微光,似乎也在极其缓慢地……壮大着一丝,凝实着一丝。
“他在……重塑?!”顾青囊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眼前这一幕完全颠覆了他毕生的认知!魂灯破碎,本该魂飞魄散,身死道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有重塑的机会?!这已经超出了医术和常理的范畴,更接近于……神迹!或者说,是某种触及了生死法则本源的力量在起作用!
是那“冰魄燃灯术”?是“寂灭之瞳”?是冰牙之契最后的牺牲?还是“玄夷”的传承?抑或是……所有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在陈七童这具特殊的“容器”与“钥匙”身上,产生的不可思议的化学反应?
无人能答。
他们只能屏息凝神,如同朝圣般,注视着这黑暗中缓慢进行的、关乎生死的奇迹。
那冰蓝色的微光,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以那汇聚而来的光点为材料,以陈七童的躯壳为熔炉,开始极其缓慢地……重新构筑着什么。
不再是之前那盏幽蓝与漆黑螺旋交织的魂灯形态。那似乎已经被彻底打破了。
新的结构,更加简单,也更加……诡异。
那似乎是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复杂的、由无数冰晶般棱面构成的……多面体!它通体呈现出一种纯净到极致的冰蓝色,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寒意与寂静。而在那无数个棱面的核心,一点比针尖还要细小、却散发着永恒不动意韵的……绝对黑暗,如同宇宙的原点,静静地悬浮着。
冰蓝的多面体,包裹着那一点绝对的黑。
极致的“冰封”与极致的“寂灭”,以一种超越了平衡、更像是……“包容”与“承载”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冰,封存着寂灭;寂灭,内敛于冰心。
这全新的、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记载过的“魂核”(如果还能称之为魂核的话),在形成的过程中,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它不再有之前那种冰与寂相互冲突、岌岌可危的躁动感,反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稳定,一种冰冷的和谐。仿佛它本身,就是一种永恒的“静滞”。
随着这奇异“魂核”的缓慢构筑,陈七童那灰白僵硬的躯壳,也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皮肤下那纵横交错的裂痕,并未消失,反而像是成为了某种能量的通道,隐隐有极其微弱的冰蓝光华在其中流淌。他整个人的气息,变得更加内敛,更加……贴近于这冰原本身,仿佛成了一块拥有生命形态的……万载玄冰。
这个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冰蓝微光时明时暗,那魂核的构筑时断时续,仿佛随时可能因为能量不足而再次崩溃。
巴图和顾青囊的心,也随着这光芒的明灭而起伏不定。他们不敢打扰,只能死死守着,如同守护着冰川下即将孵化的雏鸟。
就在那魂核的轮廓即将彻底成型,光芒却再次剧烈闪烁、变得极其不稳定,似乎后继乏力之时——
异变再生!
陈七童一直沉寂的右手,那道黯淡的“寂灭之瞳”纹路,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但这一次,它散发出的不再是灼热与躁动,而是一种……冰冷、纯净、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乌光!
这乌光如同拥有生命,顺着陈七童的手臂蔓延而上,最终,如同涓涓细流,注入了那正在成型的、冰蓝色多面体核心的那一点绝对黑暗之中!
得到这同源却更加精纯、仿佛来自远古寂灭本源的滋养,那一点绝对黑暗猛地稳定、凝实!整个冰蓝色多面体魂核仿佛找到了最后的基石,光芒骤然稳定下来,构筑速度陡然加快!
数个时辰后(或许更久),当最后一点冰蓝光点融入其中,那奇异的、冰封着一点寂灭黑暗的魂核,终于……彻底成型!
它静静地悬浮在陈七童心口深处,不再明灭,散发着恒定而冰冷的微光,如同黑暗冰原上,一颗独自运转的、冰冷的星辰。
与此同时,陈七童那一直紧闭的双眼,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虽然依旧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体温。
但一种全新的、冰冷的、非生非死的“存在”气息,开始从他身上,如同沉睡冰川苏醒般,缓缓弥漫开来。
永夜依旧,但微光已燃。
冰骸重塑,前路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