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山僵硬地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满是消毒水味的空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那属于父亲的悲恸,被一层冰冷的决断所覆盖。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医生办公室。
值班医生正打着哈欠,见到江东山那张阴沉得能拧出水的脸,瞬间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怎么了?这么早?”
江东山没有废话,冷声道,“我儿子没了。你去看看。”
医生立刻跟着江东山快步回到病房。
当他看到掉落在地上的呼吸面罩,和床上那具已经出现淡淡尸斑的躯体时,一张脸瞬间没了血色。
“这这怎么回事?!”他惊叫起来,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这呼吸机怎么会掉下来?!”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惋惜生命,而是推卸责任。
这台机器是他负责调试的,出了人命,他脱不了干系!
江东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寒意让医生从头凉到脚。
“机器为什么会掉下来,我应该问你。”
“我我不知道啊!”医生急得满头大汗,语无伦次,“肯定是是机器老化了!对!一定是故障!这这是一场意外,是医疗事故!”
他想把锅甩给设备,这样他的责任就能降到最低。
江东山看着他这副丑态,心中毫无波澜。
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任何调查都可能牵扯出耀祖。
现在,这个医生的惊慌失措,反倒成了他最好的保护伞。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医生几乎要崩溃。
“医院的声誉,比什么都重要。”江东山终于缓缓开口。
医生猛地抬起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线生机。
他明白了,江东山不打算追究,或者说,不打算公开追究。
“是是是!您说得对!”他点头,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哀求,“您看这事我”
江东山眼皮都没抬一下,“守成这孩子,命苦。他妈也疯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话已至此,医生彻底懂了。
这是要封口费。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伸出两根手指,声音都在发颤,“我我私人给您两千块钱!就当是是给孩子的一点心意,您看成吗?”
江东山的心脏猛地一抽。
用儿子的死,换来两千块钱。
何其荒唐,又何其现实。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麻木。
“去办死亡证明吧。死因,就写重度颅内出血,抢救无效。”
江耀祖来到了吕有庆家里找到了陈静。
他站定在两人面前,那张稚嫩的脸上,没有半分悲喜。
“外婆。”
“哎,耀祖来了。”陈静见到他,脸上挤出笑意。
“哥死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陈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那双浑浊的眼睛倏地睁大,接着两眼一翻,身子软软地就朝后倒去。
“哎!静静!”
吕有庆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随即掐着她的人中,用力按压。
片刻后,陈静悠悠转醒,她一把抓住江耀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哥怎么了?!”
“死了。”江耀祖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爹让你赶紧去医院。”
“怎么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陈静声嘶力竭。
吕有庆连忙搂住她不断发抖的肩膀,柔声安抚着,“静静,你别急,别急坏了身子。咱们先去医院,问问东山不就清楚了?天大的事,有我呢。”
陈静靠在吕有庆怀里,老泪纵横,“有庆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呀”
三人匆匆赶到医院病房。
一进门,陈静就扑了过去,对着背身而立的江东山哭喊,“东山!我的守成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江东山缓缓转过身,双眼通红,他扶住陈静,声音沙哑地编织着早已准备好的谎言。
“妈,您别太伤心。守成他伤得太重,突发脑出血,没救回来”
他轻轻拍着陈静的后背,“您要照顾好自己,可千万不能再倒下了。”
听到这番话,陈静的哭声竟诡异地小了下去。
她抬起泪眼,看着女婿,那眼神里除了悲伤,竟还有不易察觉的欣慰。
江东山转向一旁的吕有庆,脸上带着恳切,“有庆叔,还要麻烦你,多照顾我妈。”
吕有庆立刻拍着胸脯,一脸真挚,“看你说的,咱们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他嘴上应着,心里却乐开了花。
太好了!
那个瘫在床上的累赘终于死了!
他早就怕陈静哪天想不开,把外孙接到家里让他伺候,那他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很快,死亡证明和各项手续都办妥了。
吕有庆殷勤地联系了殡仪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了住院部门口。
就在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人抬着蒙上白布的担架出来时,一直痴痴傻傻坐在角落里的苏红霞,猛地站了起来。
她疯了似的冲了过去,一把抱住那具僵硬的尸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守成!我的儿啊——你们别带他走!别带走我的儿子!”
这一刻,她眼神清明,逻辑清晰,哪还有半点疯癫的模样。
江东山死死地将她从后面抱住,任由她在怀里挣扎哭喊。
尸体被抬上了车,火化,入殓,最后安葬在城郊的公墓。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此尘埃落定。
江守成死后,苏红霞好像真的病好了。
她不再疯言疯语,也不再乱跑,只是整个人沉默得可怕,也再没提过江守成三个字。
可每到深夜,江东山总能听到身边传来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
这天夜里,他点亮了床头的煤油灯,看着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妻子,决定摊牌。
“红霞,”他轻声唤着,“别憋在心里了。”
苏红霞的哭声戛然而止。
“东山,我没疯。”
她的声音平静。
“那天,耀祖拔掉呼吸机,我听到了,我什么都知道。”
江东山的心脏骤然停跳。
“我不怪他。”苏红霞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渗入枕巾,“守成会变成这样,都怪我。是我从小太惯着他,把他惯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混账!这是对我的惩罚,是因为我当初对江沐不好。”
江东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妻子揽入怀中。
“这事我也有责任。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都过去了。”苏红霞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好在,我们还有耀祖。”
是啊,他们还有耀祖。
不知过了多久,苏红霞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睡着了。
江东山悄悄起身,走到窗边,摸出一根烟,用火柴点燃。
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烟雾缭绕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