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已经不是家了,是炼狱。
一个瘫在床上,屎尿横流,时不时发出无意识呻吟的儿子。
一个时而痴笑,时而尖叫,眼神空洞,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妻子。
一个缠绵病榻,日渐衰弱,靠汤药吊着一口气的岳母。
江东山一个人,他根本分身乏术。
煎药的功夫,江守成可能就把秽物弄得满身满床。
给江守成擦洗换好,苏红霞又不知跑到了哪里,嘴里念念有词地捡着地上的石子。
他别无选择。
夜里,他将十岁的小儿子江耀祖叫到床前,指着隔壁床上散发着恶臭的江守成。
“耀祖,从明天起,你你来照顾你哥。”
江耀祖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瞬间拧成了一团。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捏住了鼻子,满眼都是厌恶。
一个礼拜。
仅仅一个礼拜,江耀祖就崩溃了。
他冲到正在熬药的江东山面前,涨红了脸,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不干了!我再也不管他了!”
江东山疲惫地抬起头,眼窝深陷,“怎么了?”
“太恶心了!他每天每天都拉在床上!那股味儿我我受不了!”江耀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爹!我不想管他了!”
江东山放下手里的蒲扇,拉过小儿子,语气沉重。
“耀祖,你听爹说。现在这个家,能动弹的,能算得上是正常人的,就剩下咱们爷俩了。”
他指了指屋里,声音更低了,“你哥,你妈,你外婆他们都指望着我们。爹一个人撑不住,你你得帮爹一把,把这个家撑起来。”
这番话,换做任何一个懂事的孩子,或许都会被感动。
可江耀祖只是用力地摇着头,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清醒。
“我本来就不喜欢他!”他挣脱了江东山的手,“再说了,我们不是还有一个大哥吗?他那么有本事,让他回来管啊!”
大哥江沐!
江东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提他”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你妈当初给你大哥发了电报,已经已经断绝关系了。他跟我们家没关系了。”
江耀祖撇了撇嘴,对这其中的恩怨纠葛毫无兴趣。
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再待在这片恶臭的地狱里。
他猛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江东山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住,最后只能无力地垂下。
然而,到了晚上,就在江东山以为这个小儿子也要离他而去时,江耀祖却自己回来了。
他默默地走到江守成的病床边,搬了个小板凳坐下,闷声不吭。
江东山浑浊的眼睛里,陡然亮起一抹光。
他走过去,手掌在小儿子瘦削的肩膀上拍了拍,声音都有些哽咽。
“好孩子爹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
江耀祖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在这里看着你哥,”江东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带你外婆和你妈回家去收拾收拾,换身干净衣裳,然后送你外婆去吕爷爷家,医院里太潮了。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去找护士,知道吗?”
“知道了。”
江耀祖的回答,平静得没有波澜。
得到儿子的承诺,江东山搀扶着陈静和苏红霞,一步步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病房。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病房里陷入了寂静。
只剩下江守成喉咙里的喘息声,以及连接在他鼻子上的那台简陋呼吸机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
江耀祖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江守成脸上那个透明的面罩。
他想起了哥哥在京城时的飞扬跋扈,想起了他抢走自己所有好东西时的理所当然,想起了爹娘所有的偏爱和宠溺
然后,他又想到了这一个礼拜以来,那闻之欲呕的恶臭,那擦不完的污秽,还有父亲那日渐佝偻的背影和绝望的眼神。
他会拖垮我们的。
他会把这个家,彻底拖进泥潭里,让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江耀祖的眼中,闪过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狠戾。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床前。
他犹豫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伸出了微微颤抖的手,捏住了那个呼吸面罩的边缘。
然后,用力一扯!
面罩被拔了下来,扔在地上。
江守成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艰难,胸膛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发出怪响。
江耀祖看了一眼,不再停留,猛地转身,冲出了病房,消失在医院走廊尽头的黑暗中。
第二天一早。
江东山搀着精神好了些许的苏红霞,回到了医院。
他看到江耀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蜷缩着身子。
江东山心中一软,走上前去。
“怎么坐在这里?是不是饿了?等着,爹去给你买肉包子。”
说罢,他推开病房的门,准备让苏红霞先进去。
可一进门,他就愣住了。
江守成脸上的呼吸机掉了?
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手指探到江守成的鼻下。
没有呼吸。
他又慌忙去摸颈动脉。
没有搏动。
尸体,已经凉了。
江东山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猛地回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锁在门口的江耀祖身上。
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不是你干的?”
江耀祖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走进病房,直挺挺地跪在了江东山面前。
他没有哭,也没有辩解,只是抬起头,迎着父亲那要杀人般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爹,他活着,会拖垮我们这个家!我们所有人都得被他拖死!”
这句话,精准地刺入了江东山心中最黑暗、最不敢承认的那个角落。
是啊拖垮
江东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了墙上。
许久,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平静。
“起来吧。”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儿子,声音沙哑得可怕。
“从今天起,把这件事,烂在你的肚子里。谁也不能说,听到了吗?就当它从来没发生过。”
江耀祖重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去告诉你外婆,”江东山指了指门外,“就说你哥伤得太重,没救回来。”
等到江耀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江东山才缓缓转过身。
他看着床上那具冰冷的尸体,又看了看旁边兀自痴笑着,对一切都毫无所觉的苏红霞。
一阵荒谬绝伦的轻松感,竟不可抑制地从心底升起。
或许
这样,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