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那声充满戾气的怒吼,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眼前那温馨祥和的画卷。
街道崩塌,店铺瓦解,那慈祥的老父在惊愕中化作飞灰。四周的喧嚣市井瞬间被无尽的黑暗吞噬,陈平安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再次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失重感袭来,伴随着令人作呕的眩晕。
当陈平安再次睁开眼时,四周已不再是燕尾城。
冰冷、潮湿、充满了刺鼻的药水味。
他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漆黑的金属台案上,四肢被刻满符文的锁链死死扣住,动弹不得分毫。
头顶是昏暗的穹顶,四周立着数个身穿黑袍、面部模糊不清的高大人影。他们手中拿着各种闪铄着寒光的尖锐法器,正用一种看死物的眼神,冷漠地注视着他。
“七三二号样本,神魂波动异常,加大‘定魂液’剂量。”
其中一个黑袍人发出沙哑机械的声音。
“滋——”
一股冰冷刺骨的液体顺着陈平安的脊椎注入,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楚让他忍不住想要惨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里是……哪里?”陈平安心中惊恐,想要调动法力,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那颗刚刚凝结的元婴仿佛从未存在过。
“忘了么?”
另一个黑袍人走上前,手中的银色小刀轻轻划过陈平安的胸膛,带出一串血珠,“你是‘盟’的第十二代试验品。所谓的修仙,所谓的乱星海,不过是我们植入你脑海中的……一场推演实验罢了。”
“不……这不可能!”陈平安在心中怒吼,“我有元婴!我有道兵!我有黑铁镜!”
“那是幻觉。”黑袍人冷冷地打断了他,“看看你的手。”
陈平安艰难地转过头。
那只手,苍白、瘦弱,没有常年握剑的老茧,也没有煞气炼体后的岩石角质。那只是一双……凡人囚徒的手。
“你的‘道’,只是我们编写的一段符文逻辑。现在,实验结束了,该销毁样本了。”
黑袍人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利刃,对着陈平安的心脏狠狠刺下!
那种死亡逼近的窒息感,真实得令人绝望。
陈平安的瞳孔剧烈收缩,恐惧如潮水般淹没理智。
“难道……我真的一直是个傀儡?那些经历,那些生死搏杀,真的只是一场大梦?”
就在利刃即将刺破皮肤的刹那。
“定。”
陈平安的眼神突然变得空洞,口中吐出一个毫无情绪的字眼。
这不是法术,而是他强制自己进入的一种……绝对理智的状态。
他没有挣扎,而是死死盯着那个黑袍人的眼睛。
“若是实验,为何你的刀……会有颤斗?”
陈平安的声音虽然微弱,却透着一股透彻骨髓的冷静,“‘盟’若真能操控一切,杀我何须用刀?只需抹去那段‘符文’即可。”
“你在……撒谎。”
话音未落,眼前的画面如同镜面般破碎。
黑袍人、金属台、阴冷的实验室,统统化作碎片消散。
黑暗再次降临,但这一次,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点白光在黑暗中心亮起,迅速扩散,最终化作一个纯白无瑕的空间。
空间中央,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袭青衫,面容清秀,气质儒雅,赫然是……陈平安自己。
或者说,是一个去掉了所有戾气、伪装、算计,只剩下纯粹“理性”的陈平安。
“坐。”
那个“陈平安”指了指对面的空椅子,声音温和,却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陈平安沉默片刻,走过去坐下。
“你又是谁?”
“我是你。”那个“陈平安”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帐册,“或者说,我是你一直引以为傲的……‘理性’。”
他翻开帐册,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
“看看吧。这是你这一生所有的‘投入’与‘产出’。”
“为了结丹,你杀了三十二人,耗费寿元六十年,投入灵石三百万。收益是什么?是一颗随时可能碎裂的珠子。”
“为了结婴,你算计了整个黑石城,背负了数万条人命的因果。风险系数高达九成九。而所谓的长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苟延残喘’。”
那个“陈平安”抬起头,目光如炬,直刺人心,“你也做过朝奉,你应该最懂‘估值’。修仙这笔买卖,从数据上看,不仅是亏本,简直是……毫无逻辑的疯狂。”
“承认吧。”
他合上帐册,语气中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蛊惑,“修仙本是虚妄,数据才是真实。你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在掩盖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你其实……早就累了,对吗?”
“放弃吧。在这里,没有杀戮,没有算计,只有绝对的秩序与安宁。这才是你潜意识里……最渴望的归宿。”
陈平安看着那个自己,眼神逐渐变得迷离。
是啊。
太累了。
这一路走来,他在夹缝中求生,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闭关都不知道能不能醒来,每一次出门都要算计到每一步退路。
这种日子,真的是人过的吗?
如果……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亏本的买卖……
陈平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似乎想要在那本“人生帐册”上签字画押,承认这笔“坏帐”。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帐册的纸页。
那种触感,真实细腻。
上面的每一个数字,每一笔收支,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严丝合缝,逻辑完美得让人找不出一丝遐疵。
但也正是这份“完美”,让陈平安那即将沉沦的意识,猛地跳动了一下。
作为一名老朝奉,作为一名在乱星海商界摸爬滚打多年的“影子掌柜”,他对帐目的敏感度,甚至超过了对灵气的感知。
他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帐册的一角。
那里记录着他在燕尾城当铺时期的一笔流水:
“景泰十五年,购精米十石,耗银五两。”
陈平安的瞳孔,骤然一缩。
紧接着,他又看向另一行:
“景泰十五年,当出玉佩一枚,得银十两,可换布匹二十匹。”
他的嘴角,慢慢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是一抹……极其嘲讽、极其冰冷的冷笑。
“你在笑什么?”对面的“理性陈平安”眉头微皱,似乎对这种表情感到不解。
“我在笑你……是个外行。”
陈平安缓缓收回手,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恢复了那副“古三通”式的市侩与精明。
“你的数据很完美,逻辑很严密。但你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
“物价。”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景泰十五年,北地大旱,精米价格暴涨三倍,五两银子根本买不到十石米,顶多两石。而且那一年因为战乱,布匹紧缺,玉佩这种装饰品贬值严重,十两银子根本换不来二十匹布。”
“你的这个世界,物价太稳定了,太完美了。”
陈平安眼中的迷离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堪破一切虚妄的锐利,“真实的世界,充满了变量,充满了混乱,充满了……不合理。”
“而你,恰恰是因为太合理,所以……你是假的。”
轰!
对面的“理性陈平安”脸色骤变,原本温和的面容瞬间扭曲,化作一团漆黑的烟雾。
“数据……怎么会错……逻辑……即是真理……”
那团黑雾发出不甘的咆哮,试图再次扑向陈平安。
“逻辑是死的,人是活的。”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体内那股沉寂已久的元婴之力,这一刻轰然爆发!
在他的丹田之中,那个身穿灰色肚兜的元婴,猛地睁开了双眼,张开小口,对着识海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长啸!
“给我……滚出来!”
陈平安的神识化作一只遮天大手,一把抓住了那团黑雾。
“心魔,你的帐……做平了吗?”
他冷笑一声,没有丝毫尤豫,张口一吸!
“呼——”
那团代表着他内心深处软弱、恐惧、逃避的黑雾,被他硬生生地吸入了腹中,然后……送入了丹田,送到了那个元婴的嘴边。
元婴伸出粉嫩的小手,抓住黑雾,像吃棉花糖一样,一口口吞了下去。
随着心魔被吞噬,元婴身上的气息变得越发深邃、凝练,那件灰色的煞气肚兜上,更是多了一层淡淡的幽光。
“你……赢了……”
就在最后一缕黑雾消散之前,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在陈平安的识海中幽幽响起。
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任何一种,而是一种极其陌生、极其高远,仿佛来自天外的淡漠声音:
“但你以为……你看破了虚妄吗?”
“你以为你是那个观察者……其实……你也不过是被观察的……样本……”
声音彻底消散。
陈平安猛地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