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地底,九转聚灵阵中。
十八枚极品灵石散发出的浓郁灵气,已如实质般化作了乳白色的雾霭,将洞府内的每一寸空间都填满。在这雾霭的最中心,陈平安如同一尊亘古长存的石象,呼吸微弱到了极致,几近于无。
他的识海却在翻江倒海。
“呼——吸——”
每一次吞吐,周围那如同水银般沉重的灵气便被他鲸吞入腹,顺着那早已被打磨得坚韧无比的经脉,疯狂地涌向丹田。
在那里,一颗灰蒙蒙的、毫不起眼的圆珠,正在做着最后的旋转。
“混元金丹,煞气归元。”
陈平安在心中默念。
这颗金丹,是他毕生心血的结晶。它融合了阴阳二气的平衡,吞噬了无尽煞气的锋锐,更在虚空乱流的生死磨砺中,刻下了属于他自己的“道”。
如今,他要亲手碎了它。
“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陈平安没有丝毫尤豫,手腕一翻,一只早已备好的玉瓶出现在掌心。
瓶塞拔开。
一股五色霞光瞬间冲出,带着一股令人迷醉的异香。
“五行结婴丹。”
这是他在虚天殿中并未找到补天丹,却利用从正道盟长老储物袋中得来的丹方,结合自身收集的无数天材地宝,耗时数年才炼制而成的替代品。虽不如补天丹那般逆天,但在辅助碎丹、护持经脉方面,亦是乱星海难得一见的极品。
他仰头,将那枚五色丹药吞入腹中。
“轰!”
丹药入腹即化,瞬间化作一股狂暴而炽热的洪流,直冲丹田气海!
这股药力之猛,远超陈平安的预料。它就象是一把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那颗正在高速旋转的混元金丹之上。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在他的神魂深处炸开。
那颗坚硬无比、甚至能硬抗法宝攻击的金丹表面,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
但这只是开始。
“给我……碎!”
陈平安咬紧牙关,双手掐诀,将体内所有的神识与法力,全部压缩成一根尖锐的“刺”,狠狠地扎进了那道裂纹之中!
“砰——!!!”
一声闷响。
混元金丹,终于承受不住这内外的双重夹击,轰然炸裂!
那一瞬间。
陈平安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恐怖到无法形容的庞大能量,失去了束缚,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那脆弱的紫府丹田内疯狂肆虐!
痛!
无法言喻的剧痛!
就象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食他的内脏,又象是有无数把小刀在切割他的灵魂。他的经脉在一瞬间就被撑到了极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噗!”
一口金色的本命精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他的身体剧烈颤斗,皮肤上渗出了细密的血珠,整个人瞬间变成了一个血人。
这就是碎丹的代价。
这就是从凡人向元婴迈进时,必须要经历的生死劫难。
若是换做普通修士,在这一瞬间的剧痛冲击下,恐怕早已神魂失守,甚至直接爆体而亡。
但陈平安没有。
他的双眼依旧紧闭,面容虽然扭曲,但那股源自骨子里的冷静与狠劲,却让他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中,依然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还不够……”
他在心中嘶吼。
这股能量虽然庞大,但还不够凝练。它只是单纯的破坏,并没有那种“孕育”的生机。
“阴阳逆转,煞气……聚!”
陈平安强忍着识海欲裂的剧痛,调动起那早已融入金丹碎片的“煞气法则”。
只见那原本四散飞溅、即将冲破紫府的金丹碎片,在这一刻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那些灰色的煞气纹路,竟然象是有了生命一般,开始在混乱的能量洪流中游走、连接、编织。
它们就象是一张大网,将那些狂暴的能量,一点点地……重新兜了回来!
“滋滋……”
能量在压缩。
那种感觉,就象是将一座大山,硬生生压缩成一粒沙尘。
陈平安的识海,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他的神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嗡——”
就在他的神魂即将因为透支而涣散的危急关头。
头顶上方,那盏一直悬浮着的青铜古灯,突然亮了。
灯芯处,那朵用万年养魂木为薪、定魂石为座、再辅以精血点燃的青色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
一股清凉、温润,仿佛来自母亲怀抱般的柔和光晕,瞬间洒下,笼罩了陈平安的全身。
“定!”
陈平安只觉灵台一清。
原本即将崩溃的识海,在这股定心神光的照耀下,竟然奇迹般地稳固了下来。那股因为剧痛而产生的恐惧、焦躁、绝望等负面情绪,也被这股清凉之意瞬间驱散。
“好宝贝!”
陈平安心中大定。
有了这盏灯护持,他便再无后顾之忧。
“凝!”
他双手猛地合十,将最后一道法诀打入丹田。
“轰隆隆——”
紫府之内,风雷大作。
那些被煞气大网兜住的能量碎片,在极度的压缩之下,终于发生了质变。
原本固态的金丹碎片,彻底融化,变成了一团灰蒙蒙的、粘稠如汞浆般的液体。
这团液体在丹田中心不断旋转、收缩,渐渐地……居然幻化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头颅、四肢、躯干……
虽然还很模糊,但这确实是一个婴儿的雏形!
这就是——元婴!
“还差最后一步……”
陈平安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大意。
现在只是成型,还需要赋予它“神”。
他从怀中取出那只装着“先天紫气”的特制玉瓶,早已拔开的瓶口对准了自己的眉心。
“吸!”
神识一卷。
那缕珍贵无比的先天紫气,化作一道紫虹,瞬间没入他的眉心,直冲丹田而去。
“噗。”
紫气入体,如同一滴墨水落入清水。
那个原本灰蒙蒙、死气沉沉的元婴雏形,在接触到紫气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它的五官开始变得清淅,那是与陈平安一模一样的面容。它的四肢开始变得灵活,那是充满了生机的律动。
而在它的体表,那些原本游离的灰色煞气纹路,并没有因为元婴的成型而消散。
相反,它们在先天紫气的中和下,竟然自行演化、编织,最终……
化作了一件灰扑扑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
肚兜。
是的,一件小小的、紧紧裹在元婴身上的灰色肚兜。
但这件肚兜上散发出的气息,却让陈平安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
那是纯粹的煞气法则具象化!
那是他在葬剑域、在虚空乱流中,用命换来的最强防御与杀伐手段!
“哇——!”
一声清脆、稚嫩,却又响彻整个神魂世界的啼哭声,骤然响起。
元婴,成了!
那个寸许高的小人儿,盘坐在陈平安的丹田气海之上,通体晶莹剔透,唯有身上那件灰色肚兜,显得格格不入,透着一股子诡异的凶悍。
它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初生婴儿的懵懂,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冷漠与深邃。
与陈平安本人,如出一辙。
“呼……”
陈平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经历了一场重生。原本枯竭的经脉,此刻充盈着比金丹期浑厚十倍不止的恐怖法力。原本受限的神识,此刻更是如同脱缰的野马,瞬间冲破了肉身的束缚,向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十里……百里……千里!
方圆千里之内,哪怕是海面下一只游鱼的摆尾,哪怕是礁石缝隙中一只螃蟹的呼吸,都清淅地映照在他的脑海之中。
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令人沉醉。
“这就……元婴期吗?”
陈平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眼中闪过一丝迷醉。
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因为他知道,这还不是结束。
能量关过了,肉身关过了。
接下来,才是最凶险、也是最容易让人万劫不复的一关——
心魔劫。
“来吧。”
陈平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撤去了青铜古灯的护持,甚至主动放开了识海的防御。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请君入瓮。
“嗡——”
周围的景物突然开始扭曲、模糊。
那充盈的灵气消失了,那简陋的石室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喧闹的市井之声。
“瞧一瞧,看一看喽!刚出炉的烧饼!”
“客官,您里面请!”
陈平安有些茫然地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
青石板路,两侧是林立的店铺,空气中飘荡着酒香和脂粉气。
这是……燕尾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手里拿着一块刚刚当掉传家玉佩换来的碎银子。
没有法力,没有神识,没有储物袋。
他只是一个……落魄的书生。
“平安啊,别看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平安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面容慈祥、两鬓斑白的老者,正站在一家名为“陈氏当铺”的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
“爹?!”
陈平安脱口而出。
但这声爹刚一出口,他就愣住了。
不对。
我爹……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而且……我不是修仙者吗?
陈平安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那种强烈的违和感。
“傻孩子,发什么呆呢?”
老者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温热而真实,“快进来吧,今天的帐还没盘完呢。你不是说,要攒钱娶隔壁李家的闺女吗?”
“李家闺女?”
陈平安心中一动。
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
是了。
那是他凡俗时的青梅竹马,那个总爱穿红袄子的小丫头。
可是……她不是嫁给那个杀猪的了吗?
“不对……不对……”
陈平安喃喃自语,眼中的迷茫越来越重。
“有什么不对的?”
老者拉着他的手,往铺子里走,“修仙那种虚无缥缈的事,都是说书人编出来骗人的。咱们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的。你看,这帐本上的数字,这手里的银子,多实在啊。”
“实在……”
陈平安看着手里那块碎银子,感受着那冰凉而真实的触感。
是啊。
修仙有什么好?
打打杀杀,尔虞我诈,为了长生不择手段,连亲情都能抛弃。
哪有在这里当个小朝奉,娶妻生子,平平淡淡过一生来得实在?
“也许……那才是一场梦?”
陈平安心中产生了一丝动摇。
就在他的一只脚即将跨入当铺门坎的瞬间。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柜台上的一本帐册。
那是一本记录着当铺流水的普通帐册。
但在看到上面一行字的瞬间,陈平安的瞳孔……骤然收缩!
“景泰三十年,收‘破旧铁镜’一面,死当,纹银三两。”
铁镜!
那面……黑铁镜!
“不!”
陈平安猛地甩开了老者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这不是真的!”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个一脸慈祥的“父亲”。
“我陈平安,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把那面镜子……只当三两银子!”
“那可是……通天灵宝的碎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