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武清县几年了?”陈顺安忽然开口,语气冷漠,毫无论道时的热情。
床榻上,清尘扯过一角衾毯,盖在自己身上,神情尚有些恍惚,道,
“回陈贵人,已有三载。”
“那你这三年里,就没曾想回太行山姑子庙?”
如果陈顺安猜测不错,太行山那姑子庙,恐怕也是某个灵山宝地,法脉宗门,就跟四大道院有些类似,只是宗旨、行事作风大相迥异。
许是察觉到陈顺安言语中的试探、冷漠之意,清尘稍稍清醒了些,素手撑起,冷冷清清靠在榻上,露出大片肌肤,只望着陈顺安道,
“临行前,姑子庙的师傅交代了,此番下山,若非大彻大悟,参透菩提,不准回山。”
陈顺安眯着眼,道:“这么说,象你们这样,由于各种各样原因下山的姑子,还有许多,也包括你那姐姐?”
“自然。吾心似灯笼,点火内外红,有物堪比伦,来朝日出东。若是奴家真达到此种心如日出,亘古不变,恒定长存,便是清尘回归姑子庙之事。”
听到这,陈顺安心中一动。
那姑子庙,莫非是某种先入世后出世,用红尘磨砺道心的法脉?
这在历朝历代中,似乎并不少见。
许多祸国殃民的红颜,都如惊鸿一瞥般,出现在某某经天纬地之英杰身边,看其宴宾客,又看其楼塌了。
然后悄然消失,香魂飘零,了无音频。
陈顺安顿时稍稍放下心来。
有目的就好。
他不怕清尘是个花瓶,也不怕她另有目的。
就怕她真的从始至终,就清心寡欲服侍自己。
图什么?
图陈顺安这个老头年纪大?!
陈顺安颇有自知之明。
所以,只要别上岸第一件事,先斩意中人就行。
而且陈顺安有个自私甚至薄凉的决定。
他不会让清尘修仙入道。
就这样养着,当个金丝雀,笼中鸟,给自己提供情绪价值和论道价值就行了。
清洗结束。
陈顺安穿好衣服,大步走出葡萄院。
立即有其馀丫鬟,提水打水,服侍清尘。
陈顺安回头,目光穿过院中葡萄架,便见清尘默默出浴后,又披上素衣,端坐铜镜前,补妆擦粉。
“哥儿,咋了?”
婉娘察觉到陈顺安对清尘奇怪的态度,不由轻声问道。
陈顺安没有回答,唤来刘妈。
“老爷,您有何吩咐?”
“你会武功吗?”
“学了几手指法,也曾是个三流武者,只是年纪大了,气血衰退。”
“无妨,去库房领几只黄精人参,我传你轻功、暗器飞针之法。”
陈顺安目光幽幽道:“日后,若无我和大奶奶允许,不准任何人,包括这些丫鬟们靠近葡萄院,一日三餐,只能你亲自去送,懂吗?”
刘妈愣了下,继而反应过来。
“懂懂懂,奴婢懂!”
这些城里人,不就爱玩金屋藏娇这套嘛!
刘妈门清儿。
看着陈顺安离去的背影,刘妈心底还微微有些激动。
自己这是被委以重任,被陈爷提拔了?!
年老色衰的自己,可不逊色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们!
暗器,飞针?
扎,就该狠狠的扎!
……
翌日。
武清县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便是在武清粘杆处及县里各大势力、武馆的联合下,于三岔口将举行浩浩荡荡的河祭。
摆下三牲五畜,设置青石祭坛,请来喇嘛作道场。
当然,武清县内但凡有些手眼的人便知晓,这只是武清粘杆处为了避免惊扰百姓,用牲畜吸引一部分水中精怪的注意,选择在这一日,率领精锐、驾豚而行,前往伏牛水泽罢了。
重头戏,还在后面哩!
第二件事,便是不少人惊愕的发现,武清县内不少有名有姓的真意高手,数量锐减,都齐齐蒸发也似。
甚至有高手前一刻还在跟友人喝酒比斗,下一瞬便消失在原地,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妖魔给掳走了似的。
闹得满县人心惶惶,不少百姓都去冲撞衙门,要官府给个说法,青天白日里,街上也弥漫着一股紧张晦涩的气氛。
两件大事,对于如今的武清县来说,都如同风雨欲来一般,一桩桩压来让人喘不过气。
好在,听说进京公办的青天大老爷,武清县知县,孔秋华知县终于回来了。
一回来就主持大局,甚至从州府抽调精锐,稳住了有些动荡不安的民心。
还算是一件好事啊。
而此时,三岔口。
浊浪拍打着堤岸,发出轰隆巨响,卷着未化的冰堆漫过浅滩,直逼岸边的农田。
一座丈许高的祭坛早已搭建完毕,以青石垒砌,坛上摆放着三牲五畜,底座下铺着厚厚的红毡,四周插满了青、白、红三色幡旗,旗面上绣着“风调雨顺”的篆文。
主祭人是路靖,他缓步走上祭坛,身后跟着两名乡绅与一名喇嘛。
喇嘛转着经筒,发出呕哑嘲哳的诵词,然后一只只新鲜的牲畜便被推入三岔河中。
浊浪滚滚,牲畜被迅速吞没,然后从水底弥漫出大片鲜血,顺流而下,直朝伏牛水泽方向而去。
今日祭河,而非祭祀河神水伯之流。
圣朝虽有各色庙宇,供奉诸如华光大帝、财神爷等神只,但确切跟山川河流绑定,息息相关的神只,一尊都无。
祭祀,只会祭祀其本身。
看着面前的祭祀之景,陈顺安立于一间营帐之中,身穿一件青绢箭衣,脚下是蟒牙履,腰间鼓鼓的,不知藏了多少暗器丹药。
方仓使看了眼时辰,对陈顺安及营帐中各位真意高手道,
“诸位,该启程了。在下祝诸位凯旋。”
“哈哈哈替我温一壶酒,待我回来再喝。”
“风萧萧兮易水寒,此去一行……”
“沟槽的老沉,说甚丧气话,走走走,今日咱们比一比谁杀的妖精多,输了的人得请对方一个月的翠香楼!”
营帐内,除了陈顺安外,皆是武清县内顶尖的真意高手。
务关营的外委把总刘青衣、衙门的捕手邱辰、两江武备讲武堂的总教官、蒲阳拳社的社长甘福全……
实力基本都是斩四贼往上,出身的势力,基本都沾了些白道、朝廷背景。
陈顺安知晓,今日能齐聚此处的真意高手,背后都经过了不少利益输送、蝇营狗苟。
县里有的帮派中,也有斩四贼、乃至斩五贼的老家伙坐镇,但都选择了装死,畏缩不出,只希望别人能帮他们出头。
也有的人抱着哪怕武清县被妖潮冲垮,大不了背井离乡,跑去通州城乃至京师躲躲风头的念头。
奢靡享受我可以,打生打死我不行。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
什么?
我就是高个儿?
那我跪着吧。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齐聚一堂的这些高手,几乎汇聚了武清县武道界大半巅峰战力。
若是这次斩首机会都不成,那就只有让三百年前,蛟龙过境,洪水滔天,水淹武清县的事重演了。
然后默默祈祷,希望有某位武道宗师,或者仙家出手降妖。
“陈兄,你实力不足,待会躲在我等后面,若是有事,我会随时出手拉你一把。”
走到一处被重兵把守的偏僻码头,一身形瘦削,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热络的拍了拍陈顺安的肩膀。
此人唤作甘福全,出身的蒲阳拳社也是武清县大名鼎鼎的武馆,四十年前,说出‘拳分南北,国分南北乎?’,却被奸人陷害,具备武圣之资的甘大侠,便是他的祖父。
其人也算是子承父业,在武清县打拼出一番基业。
其馀几人闻言,目光看来,或神情和蔼、或反应冷漠、或目露讥讽之色,不一而足。
“多谢甘兄。”
陈顺安笑了笑,毫不在意别人视自己为弱者,施以善意保护。
尊老爱幼嘛,天经地义!
哪怕甘福全也就比陈顺安小一两岁,那也是小!
……
江面之上,雾气氤氲,在江面织成淡青的纱。
七八位真意武者,分乘江豚,极速朝伏牛水泽而去。
路靖一马当先,腰佩环首刀,神色肃杀。
而在这些江豚背鞍上,彼此连贯着大大小小的铁链,暗含特殊机关,若是从上往下看,就似一张可大可小、可紧可松的罗网一般,绞杀随心,一旦遇着水妖,既可困守合力杀之,也可阻挡其游弋之势。
一路而来,虽然大多数水妖都被随江冲来的牲畜吸引了过去,但偶尔的漏网之鱼,也被众人干脆利落的快速击杀。
有惊无险。
而陈顺安缩在最后面,豚闷子的背鳍上,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准备摧使【分水】之能,操控水底暗流,小小制造一场海啸旋涡,从而冲散队伍,让自己‘不慎’失踪。
开玩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陈某人能沟通大运江豚,送诸位义士到这里就不错了。
毕竟我就区区一刚迈入真意境界的老头,年长体衰,双目浑浊,鬓发霜白,还能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起去拯救武清县不成?
差不多得了!
虽然,无论是圣姑,还是陈顺安惊鸿一瞥接触到的那个迷路仙家,都或明示或暗示伏牛水泽这边‘无伤大雅’,似乎并不存在过多危险。
但光是一片遗落的赤鳞,便蕴含煌煌烈烈,消石融金的离室火炁,可以想象那头大妖,最少也是一位【采炁】仙家。
陈顺安眼巴巴的凑到它跟前作甚?
溜了溜了。
不过也就是陈顺安在调整水流的时候,在他的意念范围内,忽然察觉到一股浓烈的水行气机从不远处的冰山后弥漫开来。
似乎受人控制似的,一直隐而不发。
“有埋伏?!”
陈顺安猛地反应过来。
然后下一瞬,变故突发。
前方水域突然象煮沸了一般,咕咚咕咚冒出巨大的气泡,浓烈的腥臭味瞬间弥漫开来。紧接着,水面猛地向上隆起,然后轰然破开!
探出的,是几只奇形怪状,眼底充满残忍嗜血意味的水妖,乘风破浪,朝众人杀来。
“起阵!”
路靖不慌不忙,一声令下,一众真意高手立即排布开来,运起铁索连环惊杀阵,左旋右转,四头八尾。
有此阵在,便是堪比真意圆满的大妖,众人也能与之一战,甚至战而胜之。
“啊!”
忽然,一道惨叫声传来。
便见甘福全捂着自己一只血赤呼啦的骼膊,目眦欲裂,运掌将一头不知何时潜藏而来的水妖击毙。
但许是受到突如其来的水妖惊吓,他的江豚不受控制,甩着尾往侧边窜,撞了旁边同伴的江豚。
两头江豚一乱,又带翻了邻近的几头,江面瞬间溅起水花,众人们的吆喝变成了呵斥,有的忙着稳住江豚,有的低头查探水流,队伍顿时散成几截。
陈顺安目光闪铄,假意勒令江豚,却也于事无补,只能驾驭豚蒙子,朝后面游弋而去。
如此这般,水妖杀来,便彻底将众人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