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仿佛被什么给定住了。
他不可置信看着跪在眼前的长子,这个混帐东西,从小就跟炮仗一样,一点就着,不服管教,只会梗着脖子顶撞,从未有过半分贴心之举……
今天居然会说担心他的伤势?
还特意去给他买药?
镇国公满腹的怒火,象是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悄无声息散了。
他接过那药瓶,半晌,语气复杂地开口:“你……你竟也长进了,居然还知道担心你老子?”
裴琰依旧低着头:“儿子以往顽劣,让父亲操心,是儿子的不是,如今儿子大了,慢慢明白,为人子者,当以孝道为先……父亲为国事操劳,久别归来,儿子若因惧怕责罚而逃避,岂非禽兽不如?”
镇国公惊住了。
这真是他那个顽劣不堪的儿子吗?
怎么好似换了个人?
这两个月,究竟发生了何事,让这逆子如脱胎换骨了一般?
不止他,连白氏也一脸难以置信。
不等她想明白,裴琰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字一顿:“还要多谢母亲……怕我被父亲责打,便安排周全让我去庄子暂避风头,让母亲费心了。”
白氏的心猛地一沉,脸上那温婉几乎维持不住。
她安排他逃走,端的是慈母之心。
但如今被他这么大大咧咧当面点破,反而显得她这个母亲,似是在教唆儿子逃避责任,不够光明磊落。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裴琰,头一回觉得,这个她从小看到大,一直觉得莽撞无脑的继子,似乎变得有些城府了。
“起来吧,还算你有点骨气,没真给老子躲出去当缩头乌龟!”镇国公起身,“你,跟我来书房。”
白氏眼皮子一跳。
她压下情绪,立即道:“呈儿,你随着一起去,给你父亲和大哥倒茶。”
国公府二公子,叫裴呈,是白氏进门后所出,比裴琰小几岁,裴琰将来袭爵,而裴呈则是走科举路线,一身读书人气质,斯斯文文站在那。
镇国公抬手:“我听人说,陈大儒有意在年底前收个学生,呈儿你好好用功,争取拜陈大儒为师,咱裴家也该出个文官了!”
裴呈看了眼白氏,这才道:“是,父亲。”
进书房后,镇国公考校了几句学问。
裴琰头皮发麻。
原主脑子里关于四书五经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他支支吾吾,答得颠三倒四,漏洞百出,急得额头冷汗直冒。
镇国公脸都黑了。
他是个大老粗,读书不太行,他出的这些题,可以说是相当简单了,但凡稍微用点心,都不该是这般模样,这小子,居然完全不会。
一股怒火瞬间冲上头顶。
他习惯性地去摸腰间,那里往常挂着马鞭,可手刚抬起,他又硬生生顿住了。
这小子今天好不容易有点人样,知道认错了,万一这一鞭子下去,又把他打回原形,变回那个只会梗着脖子跟他对着干的混帐,岂不是前功尽弃?
裴琰快被吓尿了。
这鞭子那么粗,要是抽在身上,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父亲,那个……那啥……”
他突然想到,有回月考,他们几个学渣集体进步了,于是请江臻看电影,那部电影,就和剿匪有关,观影结束后,江臻还命令他们一人写了一篇观后感。
“父亲别光问之乎者也了,我、我对您这次剿匪,有些粗浅的想法。”裴琰赶紧道,“我觉得,那些土匪,与其一味斩杀立威,或全部放归恐其再聚,不如……加以甄别,择其青壮,编入府兵或充作劳役,修桥补路,以工代赈,既能彰显朝廷仁政,也能补充劳力,化害为利。”
镇国公端着茶的手一顿,满脸震惊。
这番见解,竟与朝中几位老成持重的官员不谋而合,甚至更具体。
他这儿子,何时懂得了这些?
他压下心中惊涛,不动声色问:“你如何想到了此策?”
“我前些天结识了一位夫人,是状元郎俞大人的妻子。”裴琰开口,“她幼时在山村长大,曾亲身经历过匪患,觉得土匪也分好坏,全杀了可惜,不如想办法让他们干活赎罪……我觉得颇有道理,就记下了。”
镇国公知道俞昭。
裴家祖上没有一个读书人,他特别喜欢那种会读书的孩子,当初俞昭考上状元的时候,他还在想,若是他有个闺女,一定要来个榜下捉婿,后来,似乎是便宜了忠远侯。
“俞夫人是侯门之女,何时住山村了?”镇国公眉头一皱,“你别给老子东扯西拉,赶紧说实话!”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推开了。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夫人拄着拐杖,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这位正是国公府的老封君,一品诰命淳雅夫人。
她老人家早就到了。
一直躲在廊下听墙角,本想着,一旦里头闹起来,她能及时出面护着大孙子。
万万没想到,竟听到了意想不到的内容。
老夫人看向镇国公道:“你事务繁忙,有所不知,那位俞大人,有一位原配发妻,姓江,是杀猪匠的女儿,他高中状元后,另娶了忠远侯的嫡女为平妻,这些旧事坊间都传遍了。”
“要我说,这位江夫人能在那般境况下,供出一个状元郎,定是个极有轫性和才学的女子,不然,怎么能说出这般通透的道理,还能让琰儿这个混世魔王听进去?”她越说越高兴,“我就说我们琰儿是个有福气的,这不,胡乱结交也能撞上这等人物。”
镇国公摇头:“此女或许只是有些市井智慧,偶然触类旁通,未必真有经世之才,让她与琰儿交往过密,是否……”
“我不管她有没有你说的经世之才,我也不在乎她是什么出身,我只知道,她说的道理,能进琰儿的耳朵,这就够了!”老夫人冷声道,“你打了骂了琰儿十几年,可曾有过这般效果?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能引导他的人,别说她只是个杀猪匠的女儿,就算她是个乞丐婆,只要她能让琰儿学好,那就是我们国公府的贵客!”
镇国公无奈:“母亲教训的是,是我想岔了,既如此,那选个日子,下帖请那位夫人过府一叙吧。”
裴琰不由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