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心里清楚,胡宗宪大军被牵制,援军遥遥无期,粮食只够数日。
他此刻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绝望的深渊上,铺上一层薄薄的、名为“希望”的冰面。
这层冰面,究竟能支撑多久,何时会彻底崩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能履行一个将军最后的职责,尽可能让这些信任他的士兵,在结局到来之前,哪怕是死,也要死得稍有尊严一些。
而城外的黑袍军,显然不会给他太多时间。
与此同时,城外,黑袍军延桉守备团长阎地很快就接到了戚继光入城并稳定局面的消息。
副手有些担忧。
“团长,戚继光可不是钱武,有他在,这城怕是不好攻了。”
阎地却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了然和期待。
“戚继光来了?好,正好,阎大人料事如神!他若不来,困死钱武这两万乌合之众,意义不大,他来了,这招地县,才真正成了能钓到大鱼的香饵!”
“计划不变,反而要加码!继续用投石机,给我往城里扔吃的!不过这次,馍馍里给我夹上肉丁,饼子上抹点油!扔得更散一些,让更多人都能看到,却吃不到!”
“再调一队嗓门大的弟兄,趁夜摸到城墙根下,不用喊打喊杀,就给他们讲讲咱黑袍军的规矩!”
夜幕降临,招地县城头,守夜的明军士兵饥肠辘辘,突然又看到城外升起火光,接着,熟悉的破空声传来!
“又来了!黑袍贼扔吃的了!”
士兵们骚动起来。
这次,网兜散落得更开,有些甚至在城墙上弹跳翻滚,让更多区域的士兵都看到了里面的内容,不再是干硬的饼子,而是油光发亮、夹着诱人肉馅的白面馍。
香气在夜风中飘散,勾人魂魄。
“妈的还有肉”
“他们他们到底多富裕啊”
“刘老三,你他娘傻了?抢啊!”
又一轮疯狂的争抢上演,纪律在极度的饥饿面前再次失效。
军官的鞭子这次效果大减。
与此同时,城墙下阴影里,传来黑袍军士兵经过训练的、清晰的喊话声,内容却不再是劝降,而是描绘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城里的弟兄们,听听吧,在咱黑袍军地盘,当兵的吃饱穿暖,军饷足额发放,绝不克扣!”
“种地的,没有苛捐杂税!商人买卖公平,官衙绝不刁难!”
“娃娃不分贫富,都能进蒙学堂认字!只要你有本事,工匠、郎中、甚至当官,都有出路!”
“咱们阎大人说了,人无贵贱,唯有德才,在黑袍军,不看出身,只看你干了啥,有多大能耐!”
“咱们围城不是为了杀你们,都是当兵的,提着脑袋混饭吃,可在大明当兵朝廷哪里会把你们当人,咱黑袍军不一样,就算是阎大人,也给乡亲们修屋顶,和咱同吃一锅饭”
这些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底层士兵中激起层层涟漪。
几个躲在垛口后偷听的年轻士兵低声议论。
“真的假的?娃娃都能读书?”
“当兵真能吃饱?还不克扣饷银?”
“人无贵贱这话听着咋那么不一样呢?”
“别信!那是贼人的蛊惑!”
一个老兵呵斥,但他自己的眼神也闪烁着复杂的光。
当戚继光在城内竭尽全力维系着那脆弱的秩序与希望时,城外,黑袍军工兵营的死亡作业,正悄无声息地展开。
招地县城墙的陈旧与破损,早已被黑袍军的细作摸得一清二楚。阎地团长下达的不是强攻命令,而是一道更为冷酷的命令。
他们让给剿匪新军的这座招地县城本就是腐朽破败,黑袍军还知道各种密道。
经过大半夜的紧张作业,两条坑道终于成功挖掘至城墙地基下方。
工兵们凭借经验和简易的垂球工具,精准判断了位置。
一箱箱用油纸和蜡密封的颗粒火药,被小心翼翼地传递进坑道深处。
工兵们在坑道尽头的城墙地基下,挖掘出更大的药室,将火药紧密堆积,如同给城墙基座塞进了一个巨大的炸药包。
为了增强爆破威力,药包中心还放置了最新配比的大威力火药。
这沉默的挖掘与潜伏,比震天的战鼓和呐喊更具毁灭性。
它代表着一种绝对的技术优势和冷酷的计算。
戚继光在城内的一切努力,维系的那看似稳固的防线,其根基早已被掏空,只等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便会在瞬间土崩瓦解。
物理的崩塌,将彻底碾碎任何心理上的防线。
招地县的命运,已然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彼时城内也开始乱了,终于,第一例逃亡发生了。
一个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总旗,带着手下一队几十个心腹,利用雨夜和熟悉地形的优势,垂下绳索,逃出城外,直接向黑袍军投降。
他们受到了食物和热汤的接待,消息很快在城内秘密传开。
紧接着,逃亡像瘟疫般蔓延。
第二夜,第三夜不断有小股部队,甚至零散士兵,冒着触雷的风险,逃离招地县。
他们带走的不仅是人,更是城内残存的最后一点凝聚力和希望。
钱武惊慌失措地找到正在勘察城防的戚继光。
“将军!不好了!又跑了三队人,加起来快两百了!根本拦不住啊!再这样下去”
戚继光脸色铁青,他亲自带队夜间巡查,果然抓到几个正准备缒城而下的士兵。
面对戚继光的厉声质问,一个士兵嚎啕大哭。
“将军,小的不想死啊,家里还有老娘,在这里是饿死,逃出去黑袍军说说能给条活路啊!”
戚继光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眼神绝望的士兵,举起的刀,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能用军法杀人,能杀一百人,一千人!
可他能变出粮食吗?能变出希望吗?
不能!
他回到指挥所,看着地图,心中一片冰凉。
他何尝不知,胡宗宪主力被黑袍军在汝宁、泸州方向的攻势牢牢牵制,根本无力救援。
所谓的“援军在即”,不过是稳定军心的谎言,如今这谎言,正被残酷的现实和黑袍军的攻心战术彻底戳穿。
最终,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力感的叹息。
他知道,此战不是败于刀剑,而是败于饥饿,败于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更可怕的思想的侵蚀。
城墙尚未崩塌,但军心,已经彻底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