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莉一早醒来就匆匆从床上下来,趿着破了洞的布鞋啪嗒啪嗒往外跑。季和风睁开眼时,只看到一片藏青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口。
什么事情这么十万火急?
季和风也跟着起身,拄着拐杖往屋外去。
“莫莉?”
没有人回应。
厨房没有人,茅房也没有。
“莫莉——”
季和风又喊了一声。
“我在这里。”
莫莉正跪在菜地里,撅着屁股,脑袋几乎要贴到泥土里。
“你在干嘛?”季和风不解。
“我在看我带回来的野菜是不是发芽了。你看见了吗,这些野菜郁郁葱葱,一点都不象昨天刚种下去的。昨天这棵苦菊才四片叶子,今早就变成五片了,真神奇,植物长得那么快吗?”
“”
季和风看着那碧绿的,生机勃勃的野菜,的确不象是昨天刚移栽过来的,土生土长的恐怕都长不了这么好。
“大概是因为这些是野菜,生命力比较顽强。”除了这个原因,他也想不出其他可能。
莫莉点头,“我也觉得是这样。一会儿吃过早饭,我再去一趟山里,多挖一些野菜回来。我们吃不完就晒成菜干,冬天没有菜的时候可以拿来吃。”
地里的活暂告一段落后,进山的人数增加,到处能听到交谈的声音。
莫莉避开人流,哪里偏僻往哪里走,她的速度很快,连续翻了三座山后才放慢脚步。
这是一片她从未踏足的局域,莫莉没走几步就发现了一株野生油麦菜,她连泥土带根将油麦菜拔起,小心放入背篓中。
又走了约摸半个小时,她发现了一棵野梨树,因为干旱,树上只结了十几个果子,且每一个都很小,表皮粗糙,皱巴巴的。
莫莉控制着粉色触手一一将它们摘下,放入背篓里。
她挑了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张嘴咬一口,酸得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难吃!
莫莉把咬了一口的梨丢回背篓里,新鲜的吃不了,可以拿回去晒果干。
摘完梨,莫莉又找到了一些蒲公英,几株车前草。
眼看时间不早,她正欲折返,却发现前方有几朵紫色的花。
粗壮褐色藤蔓,三片叶子,蓝紫色蝶形花这不就是姐姐说过的一种植物——葛根?
当莫莉还在辨别这是不是葛根时,那粉色触手已经先一步钻进地下,下一秒,地面泥土开裂,一根根粗壮黑褐色的根茎破土而出。
“这东西可比山药大太多了!”莫莉惊叹。
这些葛根应该是长了很多年,每一个都长得非常大,几个就把莫莉的背篓装满了。
一次拿不完,莫莉打算多来几次。
今天进山的人不少,但有收获的人却不多,季和风坐在屋檐下,看着一个个败兴而归的村民,眉头不由微微蹙起。
莫莉找到她想要的野菜了吗?
季和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扭头看去,眼里闪过一抹诧异,“你怎么从这边回来?”
“那边太多人了。”
莫莉把背篓放下,等不及展示她带回来的东西,她就先把野菜和一截葛根藤蔓种到土里。葛根藤蔓她打算种在菜地的边缘,这样葛根爬藤的时候就不会占地方。
“你不喜欢和村里的人往来?”季和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不是。”莫莉压低了声音,“我发现了一片葛根,不想让人知道。”
季和风:“”
人不大,小心思却一点都不少。
“外面路过的人多,我先把背篓拿回家。中午我们喝葛根粥吧。”
“你做主就好。”
莫莉先把杂粮放进去煮,然后去给葛根削皮,暂时吃不完的葛根她打算切片晒起来。等她把那片葛根全都挖回来,这个冬天他们就不用担心会饿死了。
“我想要几个簸箕晒东西,明日我去问问桂花婶谁家会编这个。”莫莉一边忙活,一边道。
“问清楚价钱。”季和风担心村里人因为莫莉年纪小,还是个外来人就欺负她。
莫莉默默记下。
季和风:“也可以以物易物,比如你手上的葛根。”
“行啊。不等明天了,我一会儿就去问。”若是能用葛根换,莫莉打算多换几个,除了晒葛根,她还要晒果干,晒蔬菜干。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响起。
莫莉下意识把手里的葛根藏进厨房。
她刚进厨房,外面的人就进来了,直奔屋檐下的季和风。
“你就是季和风?”
来人是一个姑娘,梳着两个麻花辫,头发干燥枯黄,麻花辫像秋日的稻草,毛毛躁躁。她长得很瘦,脸颊凹陷,能清楚看到骨头的轮廓。她的手脚细长,只有一层皮包裹着,彷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季和风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个人,他微微颔首,“我就是季和风。”
“就是你宁愿娶一个残疾人,都不愿意娶我?”姑娘红着眼质问。
季和风的脸沉了下来,“我娶谁是我的自由,与你何干!我家不欢迎你,你走吧。”
“我不走!”
姑娘哭了出来,“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不愿意娶我,我爸妈要把我嫁给一个死了三个老婆的老寡夫,呜呜呜,嫁给他我会死的,会死的”
姑娘泣不成声。
季和风的脸色更难看了,“你不想嫁,你该去和你爸妈说。”
“他们不会听的。我的三个哥哥要娶老婆,家里房子不够,大队长说了,那些无主的房子一户只卖五十块钱。只要有五十块钱就能买到两三间屋子,那老寡夫说他愿意出五十块钱彩礼,五十块钱一座房子,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爸妈恨不得把我们几个姐妹都卖了,好去换房子,只可惜没有第二个人愿意出五十块钱的彩礼。”
这一年多死了不少人,几户人家家人都死绝了,房子被大队收了回去。因为购买粮种一事,大队负债累累,大队长打算卖房子筹钱,先偿还一部分债务。
季和风抿着唇不说话,他同情这位姑娘,可他也仅仅是同情,就算没有莫莉,他也不会娶对方。
“我哪里比她差了?”姑娘指着莫莉,一副恨不得吃了她的样子。
莫莉看了看姑娘,又看了看季和风,止不住紧张起来,季和风该不会后悔了吧?
季和风:“你再好我也不会娶你,我已经有了妻子,你走吧。”
“为什么?”姑娘不甘心,“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愿意娶她,却不愿意娶我?如果你娶她是因为同情她,那我就不值得你同情吗?你知不知道那老寡夫的前三个老婆是因为忍受不了被他打,被他虐待,三人都自杀了!你不娶我,我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季和风:“你不想嫁,可以去公社找领导,找妇联的人。”
“大妮——”
这时门外又来了几个人,看到大妮的瞬间就冲进来,一人抓住大妮一只手臂,拖着她往外走。
不管大妮如何挣扎,他们都没有松手。
“大妮这两天心情不好,说了什么不动听的话,季同志别放心上。”一位年长的男人对季和风赔着笑道。
季和风却没给对方好脸色,“国家倡导嫁娶自由,你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妥?”
“这是我们的家事,季同志就别瞎操心了。爹,走了,和他废什么话。”
赵大妮被拖走了,一路哭嚎,叫骂。
直到听不见赵大妮的声音,莫莉才道,“公社和妇联会管这些事吗?”
季和风摇头,“大抵是不会的。如今嫁娶还是父母做主,真正能做到自由的很少。”
这下,两人都不说话了。
莫莉默默煮粥,煮好之后盛出来,端到桌上。
两人的心情都有些低落,但喝粥的速度一点都不慢,一人喝了两大碗才停下。
莫莉洗好碗,用刀把一块脑袋大小的葛根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块放入篮子里,提着篮子往外走去,“我去一趟桂花婶家。”
桂花婶正在门口编草鞋,她身边已经编好了几双,有大有小。
看到莫莉篮子里的葛根,桂花婶又惊又喜,“如今山里还有这好东西?”
干旱的这一年多里,大家几乎把山上的土都翻了一遍,别说葛根,草根都没了。所以看到莫莉篮子里的东西时,桂花婶才这么惊讶。
莫莉笑笑不答话。
桂花婶也不追问,这是别人找到的东西,打破砂锅问到底就不礼貌了。
“你来就来,怎么还带东西?现在家家户户粮食紧张,快拿回去。”
“家里还有呢。您借给我菜种子,让我们家秋天冬天有菜吃,给您送一块葛根而已,您安心收下就是。”
见莫莉是真心想送,桂花婶也就收下了,晚上拿来和野菜煮一煮,又能对付一餐。
家里人多,吃得也多,为了粮食,她和老头子愁得头发都白完了。
桂花婶收下葛根,莫莉便提了簸箕的事情。
“你赵三叔家就有。干旱饿肚子那会,你赵三叔编了不少东西想要拿去卖了换吃的,结果乡下、镇上都缺吃的,卖也卖不出去,只能拿回来放家里。你想要什么,我带你过去挑。”
赵三叔家的房子很好认,别人家房子后面种菜种粮食,就他家房子后面种竹子。
赵三叔听说莫莉想要买簸箕,常年佝偻的腰都直了起来。
“要什么样式的?多大?这里有一些,你看喜不喜欢,不喜欢我给你做新的。”他的态度近乎谄媚,生怕莫莉改了主意。
他的孙子已经饿成了大头娃娃,上面发下来的救济粮只能让他们吃个四分饱,继续这样,他担心他孙子会饿出个好歹来。
还有他的妻子,为了给孙子省下口粮,每日就只吃两三口,如今饿得都站不直了,只能在床上躺着。
莫莉想了想,“要七八个吧。”
“多少?”赵三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数字。
“要七八个。”莫莉拿起一个比磨盘还大的簸箕,“这种怎么卖?”
“一斤红薯一个。”赵三叔飞快回答,小心翼翼观察莫莉的脸色,一旦她接受不了这个价格,他就再降一些。
“家里红薯不多了,换一种粮食可以吗?”
“土豆也行。”
“土豆也没几个了,能不能用葛根换?”
“可以可以,只要是吃的就行。”
“那一斤葛根一个簸箕,我要八个。另外还要三个背篓,三个篮子。”
“背篓贵一些,篮子便宜一些,这样吧,每一样我都算你一斤一个,十四个就是十四斤,你看行吗?”
“行。我这就回去拿葛根过来。”
莫莉家里没有秤,拿来的葛根多出了三斤,她也懒得拿回去,又要了三个簸箕。
这些东西占地方,赵三叔便帮她一起送回来。
上午挖回来的葛根,她和季和风吃了一些,送了几斤给桂花婶,又用十七斤换了簸箕、篮子和背篓,如今家里只剩下两块拳头大小。
莫莉看了看天色,还不算晚,可以再进一趟山。
“我再去挖一些葛根回来。”
不等季和风说话,莫莉就火急火燎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