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柳如烟再次踏入公主府偏厅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萧煜依旧坐在老位置,裹着薄毯,脸色苍白,但当他抬眼看过来时,那眼底深处似乎比昨日少了些许沉重。
排练照常进行。柳如烟指导着舞姬们完善《破阵乐》的细节,动作要求比昨日更加严苛。在一次示范一个复杂的联袂旋转动作时,她舞动水袖,身形翩跹,袖摆拂过空中,划出的弧线比平日练习时更圆融、更连贯,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顺畅
她的目光看似专注于舞蹈本身,但在某个旋转的瞬间,与萧煜的视线有了一刹那极快的交汇。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但在那平静之下,萧煜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不可察的肯定。那眼神仿佛在说:“事情已办妥。”
紧接着,柳如烟在指点一名乐师鼓点节奏时,声音清越,特意强调了一句:“此处节奏务必要‘稳’,与前日定下的‘基调’分毫不差,方能显出气象。”
“前日定下的基调”——这几个字落入萧煜耳中,让他一直紧绷的心弦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前夜,正是柳如烟见到萧风的时间。
萧煜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甚至在她目光扫过来时,适时地垂下眼帘,轻轻咳嗽了两声,掩饰住自己那一瞬间的失态。但一直微微蜷缩着放在薄毯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许。
他端起旁边侍女适时递上的温水,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仿佛也带走了一些堵在心口的滞涩。消息传出去了,萧风懂了。这就好。
阿如罕依旧象一尊石雕般立在角落,她的目光扫过认真排演的柳如烟,又看看虚弱饮水的萧煜,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柳如烟的舞蹈示范无可挑剔,她对乐师的指导也专业到位,而萧煜,依旧是那副需要人小心呵护的模样。
排练继续进行,偏厅内回荡着雄浑的乐声和舞姬们整齐的踏步声。萧煜重新将目光投向场中,眼神恢复了之前的空茫与温顺,仿佛对周遭一切只是被动接受。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那块悬了一夜的巨石,终于稍稍落下。尽管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行。外面的兄弟已经知晓了情况,这让他接下来在公主府内的行动,少了一分后顾之忧,多了一分底气。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气息融入乐声之中,无人察觉。
大皇子府乐坊的偏院内,苏微雨的日子过得单调而沉寂。脚踝的肿胀已消去大半,但依旧隐隐作痛,无法承力。她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待在通铺炕上,活动范围仅限于这间拥挤的屋子。
清晨,同屋的舞姬们起身梳洗、赶去练功时,她会挣扎着坐起来,靠在炕头,默默看着她们忙碌。有人会顺手帮她打盆洗脸水,也有人对她视而不见,毕竟一个无法练舞的舞姬,在这府里几乎失去了价值。
负责给她送饭换药的,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嬷嬷动作麻利,每次进来放下食盒或药膏,检查一下她脚踝的恢复情况,便很快离开,从不多说一句话。苏微雨尝试过几次低声搭话,问些关于天气或者府里无关紧要的闲事,嬷嬷要么摇头,要么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眼神里带着警剔。
她知道,这警剔不仅来自嬷嬷自身,更来自这府里无处不在的规矩和监视。即便她受伤在床,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也并未完全消失。偶尔,当她靠在窗边向外望时,能感觉到院落角落扫过的、不易察觉的视线。
她不敢有丝毫异动。每日除了必要的起身如厕,她便安分地待在炕上。柳如烟送来的那几本俗艳话本被她翻来复去地看,书页都快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她看得极其“认真”,有时甚至会对着书中才子佳人的故事默默垂泪,仿佛完全沉浸其中,扮演着一个借此打发漫长养伤时光的可怜女子。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睑下,耳朵却从未停止工作。她听着窗外侍卫巡逻的脚步声,在心里默默核对之前记下的路线和时间,确认是否有变动。她听着院子里其他粗使仆役的低声交谈,从只言片语中拼凑信息。
“秋狩快到了吧?府里最近忙得很。”
“听说殿下这次要带半数亲卫去呢……”
“库房那边这两天进出好象多了些……”
“东北角那个小院,前两日好象连夜运了些东西进去,神神秘秘的……”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珠子,被她一一拾起,藏在心里。
同屋的舞姬们晚上回来,有时会累得倒头就睡,有时则会凑在一起低声闲聊。她们抱怨训练的辛苦,羡慕那些能被贵人看中的姐妹,偶尔也会带着一丝幸灾乐祸提起某个得罪了管事被罚去干粗活的倒楣蛋。她们很少主动与苏微雨说话,毕竟她是个“外人”,还是个暂时无用的伤患。
只有当她们谈及秋狩,眼中才会流露出真正的向往和兴奋。
“听说秋狩夜宴盛大极了,要是能被选去献舞,说不定……”
“别做梦了,就我们这资质……”
“唉,要是阿雨的脚没伤就好了,她跳那支中原舞,说不定真能被哪位大人看上呢……”
苏微雨听着这些议论,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手指蜷缩着,仿佛因错过机会而失落。无人知晓,她此刻心中想的,却是萧风他们是否已经收到了她冒险送出的情报,秋狩之时,外面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养伤的日子缓慢而煎熬,每一刻都象是在薄冰上行走。苏微雨按捺住所有的焦灼与担忧,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