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忘不了十六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子檀香混着陈旧木头,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隐约带着甜腥的气味。
这味道源自于我家那座终年光线昏暗的老宅,也源自于爷爷奶奶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
在我们这偏僻得地图上都难寻踪影的林家庄,我爷爷林九,和奶奶林苏氏,是比村长还有威望的存在。
林家坳藏在连绵的大山褶皱里,几十户人家,窝在山脚下,靠着一小片贫瘠的田地和对大山的敬畏过活。
而这份敬畏,大半都落在了我爷爷奶奶身上,村里人不管红白喜事,还是小孩夜啼、家畜不安,甚至只是做了个古怪的梦,头一个想到的,必定是敲响我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爷爷是个阴阳先生,瘦高个,背微微佝偻,一张脸刻满了山峦一样的皱纹,眼神却亮得吓人,尤其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你一眼,仿佛能把你魂儿都照个透亮。
他不太爱说话,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堂屋那把磨得油光的竹椅上,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望着门外层叠的山峦,眼神悠远,像在看着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奶奶则不同,性子温和,脸上总带着点慈悲的笑意,一手画符的绝活,朱砂笔在她手里,比绣花针还听话,她还能用几味山草药,治些疑难杂症,邻村常有抬着担架来求医的。
他们的威望,不只是在这林家庄,就连翻过两座山梁,那个比我们村大了好几倍的柳溪村,遇上解决不了的邪乎事,也得备上厚礼,恭恭敬敬地请我爷爷过去。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柳溪村张屠户家的事,那张屠户杀生多年,煞气重,突然有一阵,他家夜夜听到猪崽被宰时的凄厉嚎叫,闹得合家不宁,请了几个神婆都没用,最后求到爷爷这里。
那天我跟爷爷去的,算是开眼界,爷爷没带多少物件,就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包袱。
到了张屠户家,他也不急着进屋,先在院子西周转了一圈,那时近黄昏,山风吹得院角的老槐树叶子哗哗响,带着一股子腥风。
爷爷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墙根的土,放鼻子下闻了闻,对紧张得满头大汗的张屠户说:“不是外来的东西,是你宰杀太多,怨气结宅,生了‘秽瘴’。
他让张屠户准备了三碗清水,一叠黄表纸,爷爷取出朱砂笔,凝神静气,嘴里念念有词,那声音低沉而古怪,不像我听过的任何语言。
随即,他笔走龙蛇,在黄表纸上画下三道符,过程里,堂屋的风好像停了,连槐树叶都不响了,只有爷爷念咒的微声和朱砂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画好后,他取一道符在手,走到张屠户平日磨刀的磨刀石旁,手一抖,那符纸无火自燃,冒起一股青白色的烟,散发出一股焦糊味,爷爷将燃烧的符纸在磨刀石上空虚划几个圈子,然后猛地将纸灰拍进一碗清水里。
“把这碗水,绕着你这屋子洒一圈,门槛下多洒点。”爷爷吩咐。
接着,他又将另外两道符,一道让张屠户贴身带着,一道贴在院门内侧,说也奇怪,做完这一切,院子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腥臊气好像真的散了,风也重新吹了起来,带着山里的凉意,当晚,张屠户家就再没听到那诡异的猪嚎声。
这事之后,爷爷的名声更响了,大家都说,林九公是有真本事的,能通阴阳。
可就是这样一位能通阴阳的爷爷,还有慈悲为怀的奶奶,却在我十六岁这年,毫无征兆地双双倒下了。
病来得又急又怪,郎中来看了只摇头,说是寿数到了,我心里却像明镜似的,这病,跟我有关,跟那个从我记事起,就时不时在我身边出现的“她”有关。
爷爷奶奶下葬那天,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山头,闷得人喘不过气,送葬的队伍拖得老长,林家庄和附近村子能来的人都来了,白茫茫一片,哭声震天。
我穿着粗麻孝服,捧着爷爷的灵位,走在最前面,脑子昏沉沉的,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
坟地选在村后山的阳坡,是爷爷奶奶生前自己看好的地方,就在棺木缓缓落入墓穴,泥土刚刚覆盖上去的时候,怪事发生了。
先是山风毫无征兆地变得尖利起来,卷着地上的枯叶打旋,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接着,西周的山林里,传来了各种野兽的嚎叫,不是平日听到的那种,而是充满了凄惶和悲切,狼嗥悠长凄厉,夹杂着山狸子像小孩哭一样的尖叫,甚至还有熊瞎子低沉的咆哮,远远近近,此起彼伏,仿佛整座大山都在哀悼。
送葬的人群骚动起来,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老一辈的人窃窃私语:“百兽哭坟这是大贤陨落,天地同悲啊”
我怔怔地听着这诡异的“哀乐”,心里却没有多少害怕,只有无尽的空洞和冰凉。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一棵老松树的阴影下,站着一个模糊的红色身影,很淡,像一缕轻烟,但我认得那身段,那感觉是苏洛衣!她来了!即使在爷爷奶奶的葬礼上,她也不肯放过我!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我猛地扭头看去,那红影却又消失了,仿佛只是我的错觉,只有山风依旧呜咽,野兽的哀鸣还在继续。
仪式在一种极其压抑和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人群开始默默散去,不时有人用复杂而怜悯的眼神看我一眼,又匆匆低下头加快脚步。
我最后一个离开坟地,脚步像是灌了铅,刚走到山脚下,就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是我那个据说很多年前就出去闯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叔,林远山。
他比我记忆里黑瘦了不少,但眉眼间那股子玩世不恭的劲儿没变,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