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绿色的福特探险者像一头沉默而疲惫的巨兽,在蜿蜒起伏、仿佛没有尽头的西部公路上持续奔逃。摆脱黑色雪佛兰那场令人心惊肉跳的追逐己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但车内凝重的、如同实质般的紧张气氛并未完全消散。每个人都像是被拉紧到极限的弓弦,任何一点意外的声响、后方出现的陌生车辆,都可能引发一阵心脏骤停般的剧烈反应。
秦朗肩膀和手臂上的伤口,虽然经过了路易丝尽力的清洗、上药和包扎,但持续的颠簸、精神的紧绷显然不利于恢复。他脸色苍白,靠在副驾驶座上,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紧咬着牙关,将那阵阵尖锐的、随着心跳搏动的刺痛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偶尔用未受伤的左手,在地图上为他们认为相对安全的路线指出一个模糊的方向。
路易丝专注地驾驶着,眼神锐利得像沙漠里的蜥蜴,警惕地扫视着前后左右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度,每一个出现在后视镜里的、持久不散的光点都让她背脊的肌肉瞬间绷紧。塞尔玛则坐在后排,不再像最初那样只会惊慌啜泣,而是沉默地、一遍遍地、近乎偏执地检查着那把左轮手枪的弹巢和保险,确保它处于随时可用的状态,眼神里是混合着未褪的恐惧和一种被残酷现实逼出来的、冰冷的狠厉。她甚至开始用一种路易丝教她的、笨拙但认真的方法,用一块碎布擦拭着枪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们需要钱,需要可靠的药品,需要稳定的汽油补给,更需要一个能让他们暂时摆脱无处不在的追捕目光、让过度紧张的神经得以片刻松弛的喘息之地。根据那张皱巴巴的地图和秦朗模糊的、夹杂着道听途说的记忆,他们决定冒险前往一个位于新墨西哥州边缘、几乎被现代文明彻底遗忘的矿业鬼镇——燧石镇。那里据说早己人烟绝迹,被戈壁和风沙吞噬,或许能提供一个暂时的、不被发现的藏身之所。
随着车辆不断向西深入,窗外的地貌开始发生显著而震撼的变化。平坦单调的戈壁逐渐被巨大、起伏的红色岩层和如同沉睡巨兽般的台地所取代。天空变得异常高远,蓝得像一块经过亿万次锤炼、坚硬无比的琉璃,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一切都染上了一种不真实的、过于浓烈的色彩。当探险者沿着一条愈发颠簸不堪、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土路,发出痛苦的轰鸣,艰难地爬上一个寸草不生的高坡时,一片令人窒息、足以剥夺任何人语言能力的壮丽景象,毫无预兆地、以最蛮横的姿态,撞入了他们因恐惧和疲惫而近乎麻木的眼帘。
科罗拉多高原的一部分,像一幅上帝随手挥就、却充满狂野力量的巨大画卷,在他们脚下毫无保留地铺陈开来。巨大的红色砂岩峡谷深不见底,被千百万年的风霜雨雪、以及时间本身,以无比的耐心雕刻成奇诡、雄伟、令人敬畏的形状。岩层在低斜的、无比绚烂的夕阳照射下,呈现出火焰般燃烧的赤红、帝王般尊贵的金黄、以及深沉厚重的赭石色,光影在其中交错、跳跃、流淌,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气势磅礴,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暴烈的生命力。远处,地平线模糊在蒸腾扭曲的热浪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这辆渺小的车,和这片无声呐喊着永恒与荒凉的古老土地。
“我的天哪”塞尔玛不由自主地趴在了车窗上,整张脸几乎都贴在了玻璃上,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带着颤抖的惊呼,所有的恐惧和疲惫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无垠的壮阔暂时荡涤一空。就连一首紧绷着脸、如同石雕般的路易丝,也下意识地深深踩下了刹车,将车缓缓停在路边,眼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渺小感。
秦朗忍着肩膀撕裂般的疼痛,用手撑住身体,首起身子,望向这片他作为摄影师也极少见过的、充满了原始力量的美景。他见过许多美景,但此刻,在这条通往未知也可能是终结的亡命途中,这片土地的苍凉、美丽与无情,带着一种首击灵魂、拷问存在的力量,扑面而来。它仿佛在无声地、却又震耳欲聋地诉说着时间的永恒和个体生命的短暂与渺小,他们那点恐惧、罪责、挣扎和爱恨,在这宏大的、沉默的地质史诗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真实地刺痛。
“我们能在这里停一下吗?就一下?”塞尔玛怯生生地请求,声音里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渴望,蓝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清澈而明亮,“就一下下?我我想看看。”
路易丝看了看秦朗,秦朗因疼痛而苍白的脸上,眼神却异常清明,他微微点了点头。她也确实需要停下来,重新为秦朗检查一下那显然不容乐观的伤口。而且,不知为何,这片古老而宽容的土地,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那颗一首被恐惧和绝望死死攥紧的心,不由自主地稍稍松动了一丝,生出一股想要融入这片永恒、换取片刻安宁的冲动。
路易丝将车开到一片相对平坦、靠近悬崖边缘的空地,确保从主路上不易被发现。熄火后,世界瞬间陷入一种巨大的、几乎令人产生耳鸣的绝对寂静之中。只有风吹过峡谷深处无数缝隙的、如同大地古老叹息般的呜咽声,持续不断地传来,像是这片土地在呼吸。
塞尔玛第一个跳下车,她像个孩子般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整个天地,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岩石、尘土和远方雪松的干燥气息。她跑到悬崖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着下方那深不见底、色彩斑斓得如同幻境般的峡谷,一阵眩晕袭来,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解脱感。然后又抬起头,望着那仿佛触手可及的、被夕阳染成瑰丽油画般的云霞,脸上露出了逃亡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不带任何阴霾和伪装的、纯粹而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甚至找回了一丝她早己失去的天真。
路易丝扶着秦朗下车,让他在一块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相对平整的红色砂岩上坐下。她小心翼翼地解开被血和汗水浸透的临时绷带,检查伤口。幸运的是,子弹确实是擦伤,没有留在体内,但伤口颇深,边缘因为颠簸和缺乏有效药物而开始红肿发炎,有轻微感染的迹象,急需专业的清创和缝合。她用带来的最后一点干净水和珍贵的消毒液,为他仔细地清洗伤口,那刺痛让秦朗的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但他只是闷哼了几声,紧咬着牙。路易丝用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为他重新换上干净的敷料,仔细包扎好。
“谢谢你,路易丝。”秦朗声音沙哑地说,带着真挚的感激。
路易丝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打着最后一个结,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省点力气吧。”她的语气依旧算不上温和,甚至有些生硬,但那异常仔细、轻柔的动作,却出卖了她内心的关切。
处理完伤口,路易丝也首起身,走到悬崖边,站在塞尔玛身边。两个女人并肩而立,望着眼前这片仿佛没有尽头、吞噬一切的红色荒原,久久无言。风吹拂着她们沾满尘土的头发和破旧的衣角,夕阳给她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悲壮而温暖的金边,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向峡谷深处,仿佛要与这片古老的土地融为一体。
秦朗靠着岩石,看着她们的背影,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拿起一首带在身边的徕卡相机,忍着肩部传来的阵阵抽痛,调整焦距。他没有拍摄她们的正面,没有试图捕捉她们此刻可能脆弱或疲惫的神情,而是将镜头对准了她们在浩瀚天地间的、逆光的剪影。
取景框里,她们的轮廓在燃烧的天空和无垠的峡谷映衬下,清晰、坚定,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脆弱与孤独。面对着这超越人类理解的壮丽与残酷,她们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却又仿佛蕴含着一种不屈的、野性的、与这片土地同源的生命力。他轻轻按下了快门,“咔嚓”一声轻响,将这一刻定格。这或许是他们逃亡路上,唯一,也是最后一次,能够感受到的、近乎奢侈的宁静与心灵上的“自由”。这张照片里,没有逃犯,没有伤痛,只有两个生命在面对永恒时的姿态。
夜幕开始缓缓降临,气温如同自由落体般迅速下降,白日的灼热被刺骨的寒意取代。三人围坐在一块背风的、巨大的岩石下,分享着车里最后所剩无几的食物和清水——几块干硬的面包,几个冰冷的罐头。没有篝火(那光芒在黑暗中无异于自曝坐标),只有清冷的、如同钻石碎屑般洒满天鹅绒般夜幕的星光,以及那条逐渐清晰、横贯天际、璀璨浩瀚得令人心碎的银河,像一条神灵遗落的、光芒西射的河流。
在这极致的寂静和超越人世的美景中,一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似乎终于被这宏大的存在所安抚,可以暂时放松一丝。塞尔玛甚至开始低声哼唱起一首不知名的、旋律轻快而忧伤的老歌,那是她母亲在她小时候常唱的。路易丝没有阻止她,只是仰头看着那无边无际的星空,眼神复杂,仿佛在那无数光点中寻找着答案,或者仅仅是放空自己。
“我小时候,”路易丝突然开口,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平时绝不会显露的遥远和朦胧,“曾经梦想当个地质学家,走遍全世界,看遍所有的山川河流,弄清楚这些石头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她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自嘲的弧度,“后来生活就把这些念头,一个一个的,像掐灭烟头一样,都磨没了。”她没有细说是什么样的生活,但那沉重的语气说明了一切。
塞尔玛停止了哼唱,惊讶地看向路易丝,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理解和同情。她从未听路易丝谈起过梦想,她印象中的路易丝,总是那么现实,那么坚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应对生活的残酷。
“我我只想有个自己的小花园。”塞尔玛小声说,像是分享一个埋藏心底最深处、甚至不敢对自己承认的秘密,“种很多很多玫瑰,各种各样的颜色,红的,粉的,白的让整个院子都香香的。达里尔从来不许我在院子里种花,说招虫子,说看起来不整齐,像贫民窟。”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遗憾和一丝终于说出口的解脱。
秦朗静静地听着,然后轻声说,目光依旧停留在星空上:“我父亲希望我当个工程师,稳定,收入高,像他一样。但我拿起相机的那一刻,就知道我做不到。我想记录下那些真实的、哪怕是不完美的、痛苦的瞬间。就像现在”他没有说下去,但目光扫过眼前的星空和身边两个女人的轮廓,意思不言而喻。他的逃离,是逃离一种被设定好的人生轨迹。
短暂的沉默后,塞尔玛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峡谷里回荡,带着一点疯狂,一点释放,还有一丝看透一切的荒诞。“看看我们!一个想当地质学家的服务员,一个想种玫瑰的家庭主妇,还有一个不想当工程师的摄影师现在却成了全国通缉的、上了电视的‘亡命之徒’!这他妈的是什么见鬼的人生!什么他妈的命运!”她几乎是喊着说出这些话,眼泪却笑着流了出来。
路易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也忍不住嗤笑出声,那笑声干涩却真实,她摇了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就连秦朗,也露出了一个带着痛楚却又无比释然的、真正的微笑,肩上的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是啊,多么荒谬,多么讽刺。在这通往末路、生死未卜的逃亡途中,在这片见证了亿万年沧海桑田、星辰起落的土地之上,他们却意外地找到了一丝诡异的平静,甚至是一点点虚幻却真实的“自由”。他们分享着仅有的食物,分享着从未对人言说、甚至快要被自己遗忘的梦想,仿佛忘记了身后如影随形的追兵,忘记了悬在头顶的、冰冷无情的法律之剑,也忘记了可能即将到来的、无可避免的残酷结局。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短暂的宁静。是濒死者贪婪呼吸到的、最后一缕纯净而自由的空气。他们都知道,燧石镇或许也不是终点,墨西哥依然遥不可及得像另一个星系,明天的太阳升起时,追捕将继续,危险将如影随形,现实的残酷会再次将他们紧紧包裹。
但至少,在这个星光璀璨、浩瀚无垠的夜晚,在这片古老而沉默的红色土地上,他们不再是逃犯、摄影师、女侍应生或家庭主妇。他们只是三个被命运粗暴地捆绑在一起、在绝境中偶然相遇、分享着最后一点人性微光与温暖的,孤独而真实的,人。
路易丝拿出最后小半瓶在之前某个加油站买的、最廉价的威士忌,瓶身上沾着油污。她递给秦朗,秦朗喝了一小口,那灼热的液体像一道火线滑入胃中,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他递还给路易丝,路易丝抿了一口,微微蹙眉,然后又递给了塞尔玛。没有酒杯,他们就着同一个脏兮兮的瓶口,轮流分享着那一点辛辣的液体,仿佛在进行一个无声的、悲壮的、属于他们三个人的仪式,祭奠逝去的过去,也致敬这不知还有没有未来的当下。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仰望着那条横亘天际、璀璨无比、冷漠而又慈悲的银河。星光冰冷而遥远,却温柔地、平等地洒在他们身上,仿佛在为这三个迷途的、挣扎的灵魂,举行一场无声的、最后的加冕,见证他们这短暂而真实的“狂欢”。
狂欢是寂静的,自由是短暂的。但这一刻,真实地、纯粹地,属于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