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室的电子钟显示着幽绿色的数字:03:17。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体生理机能最为低迷、警惕性最易松懈的节点。帕克斯顿在镇静药物的作用下,陷入一种不安的昏睡,监测仪器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像在为这凝固的死亡时间打着节拍。
秦朗坐在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白色墙壁。他没有睡,也无法入睡。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酷刑,将他的人格和良知放在亨里希那柄冰冷的手术刀下,反复切割、剥离。他扮演着顺从的助手,记录着朋友濒临崩溃的生理数据,与恶魔讨论着如何进一步“挖掘”这具活体的“研究价值”。
每一次与亨里希的对话,每一次触碰那些冰冷的仪器,都像是在他灵魂上烙印下新的污痕。但他撑下来了。靠着对帕克斯顿的承诺,靠着那股在绝望中燃烧起来的、冰冷的仇恨。
他轻轻挪动身体,避开可能存在的监控死角(他假设这里无处不在),从囚服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用撕下的布条缝制的小口袋里,掏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枚在解剖台脚下发现的、沾着奥利干涸血迹的麋鹿头徽章。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另一样,是一小截被他偷偷磨尖的、来自监测仪器备用零件箱里的塑料卡扣。这东西不够坚硬,无法作为真正的武器,但它有别的用途。
他的目光落在观察室气密门的内侧锁具上。那是一个电子密码锁与机械锁芯结合的结构。电子部分他无能为力,但机械锁芯娜斯塔西娅能用一根粗糙的发簪撬开他房间的门,给了他启发。他需要确认这扇门的机械结构是否类似。
他假装起身调整帕克斯顿手臂上的血压袖带,身体不着痕迹地靠近门边,用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摄像头视角,手指迅速而轻巧地在那机械锁孔周围摸索、探查。锁孔的样式、深度与他房间的门锁似乎属于同一系列,结构相对简单。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清晰、成型。这个计划成功率低得可怜,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会导致万劫不复。但这是唯一的路。坐以待毙,帕克斯顿最终会在亨里希的“研究”中被消耗殆尽,而他自己,也将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他需要时机,需要外部干扰,需要运气。
他将徽章和塑料撬针小心藏好,回到监测屏幕前,继续扮演那个尽职尽责的助手。他在等待,像潜伏在黑暗中的捕食者,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瞬间。
时间缓慢流逝。04:30,观察室的门禁指示灯由红变绿,发出轻微的“嘀”声。这是系统设定的每日一次权限刷新,也是亨里希通常前来查看数据的时间。
果然,几分钟后,气密门滑开。亨里希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丝彻夜工作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他先扫了一眼监测屏幕上的数据,然后走向帕克斯顿。
“生命体征相对平稳。”亨里希检查着帕克斯顿的瞳孔和反射,“药物代谢比预期慢,看来他的肝脏功能也受到了影响。这倒是个意外的发现,可以纳入后续的器官评估。”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讨论一件物品的轻微瑕疵。然后,他转向秦朗:“准备好运动负荷试验的设备了吗?我需要在他清醒度最高的时候,获取基础状态下的极限生理数据。”
“己经准备好了,医生。”秦朗指了指旁边一台带着脚踏板和心电监护的设备,“随时可以开始。”
“很好。”亨里希满意地点点头,“等早班交接后,我们就开始。现在,给我最新的数据报告。”
秦朗将打印出来的数据报告递过去。亨里希接过,低头仔细翻阅。
就是现在!
秦朗的心脏骤然缩紧,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等的就是这个亨里希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报告上的短暂瞬间!他需要制造的,不仅仅是一个逃跑的机会,而是一个能让亨里希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并且不会立刻惊动外部守卫的混乱!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身体如同猎豹般猛地启动!他没有冲向亨里希,而是扑向了监测帕克斯顿生命体征的仪器!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连接着帕克斯顿胸口导联线的心电图监测仪从支架上扯了下来!电线崩断,发出噼啪的火花,仪器屏幕瞬间黑屏,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其他相连仪器因为信号丢失而发出的、更加尖锐混乱的警报!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看准了连接帕克斯顿静脉输液管的调速器,用指甲狠狠一划!塑料管被划开一道小口,透明的液体迅速渗出,滴落在地面上。
“你干什么?!”亨里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抬起头,厉声喝道,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怒交加的表情。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对他“实验”和“数据”的破坏!
秦朗要的就是他这一瞬间的惊怒和分神!他没有回答,而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发出一声压抑己久的、混合着所有恐惧、愤怒和绝望的咆哮,抓起手边那个沉重的、金属材质的备用电池(用于应急供电),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亨里希的头侧狠狠砸去!
他没有选择致命的头部正面,而是瞄准了颞部!作为医学生,他清楚知道那里颅骨较薄,且下方有重要的血管和神经,重击足以导致短暂昏迷和失去行动能力,又不至于立刻致命——他需要亨里希活着,至少暂时活着!活着的亨里希,是更有价值的人质和筹码!
亨里希显然没料到秦朗会突然暴起发难,而且目标如此明确、手段如此狠辣!他下意识地抬手格挡,但慢了半拍!
“砰!”一声闷响!
沉重的电池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亨里希的左侧颞部!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瞪大,瞳孔涣散,然后首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失去了意识。鲜血迅速从他太阳穴附近的伤口涌出,染红了他花白的鬓角和洁白的地面。
成功了!
秦朗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没有时间犹豫,立刻扑到亨里希身边,迅速搜查他的身体。钥匙串!找到了!还有他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以及一把小巧但极其锋利的手术刀!
他将这些东西飞快地塞进自己怀里。然后,他冲到帕克斯顿身边。
“帕克斯顿!醒醒!帕克斯顿!”他用力拍打着帕克斯顿的脸,试图唤醒他。
帕克斯顿在混乱的警报声和秦朗的呼喊中,艰难地睁开了一丝眼缝,眼神依旧迷茫恐惧。
“听着!没时间解释了!我们要离开这里!现在!”秦朗一边低吼,一边用亨里希钥匙串里找到的一把小钥匙,迅速解开束缚着帕克斯顿的卡扣。帕克斯顿的身体软绵绵地滑下椅子,几乎站立不住。
秦朗架起他,将他的一条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支撑起他大部分体重。帕克斯顿虚弱得如同婴儿,只能依靠秦朗的力量勉强移动。
必须尽快离开观察室!这里的异常警报虽然暂时被仪器损坏掩盖了一部分,但持续的混乱信号很可能引起监控室的注意!
他架着帕克斯顿,踉跄着走到气密门前。电子锁依旧亮着红灯。他掏出那截磨尖的塑料卡扣,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娜斯塔西娅的动作,将其小心翼翼探入机械锁孔。
他的手指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时间仿佛再次凝固。他能听到自己和帕克斯顿粗重的喘息声,能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的、似乎被惊动的脚步声!
快!快啊!
他集中全部精神,感受着锁芯内部细微的触感变化。拨动卡住再拨动
“咔哒!”
一声轻微却如同天籁的响动!机械锁芯被撬开了!
他毫不犹豫地用力转动门把手!气密门发出“嗤”的泄压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
门外是那条熟悉的、阴冷昏暗的走廊!暂时空无一人!但远处己经传来了更加清晰的、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他们被发现了!
没有退路了!
秦朗架着帕克斯顿,猛地冲出了观察室!他没有选择通往大堂的方向,那里守卫森严,是死路一条!他选择了相反的方向——那条通往“初级处理区”和更深处未知区域的、散发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走廊!
这是一条通往地狱更深处的路!但也许,地狱的尽头,会有一丝意想不到的生机!比如“清洁队”运输“物料”的通道?比如娜斯塔西娅可能提到过的、连她都不清楚的废弃出口?
他不知道!他只能赌!
“站住!”
“拦住他们!”
身后传来了打手粗鲁的吼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子弹呼啸着从耳边擦过,打在旁边的石壁上,溅起一串火星!
秦朗架着帕克斯顿,拼尽全力在昏暗曲折的走廊里狂奔!帕克斯顿的体重几乎要将他拖垮,肺部像着了火一样灼痛,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
他拐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了那扇通往“初级处理区”的厚重铁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更加浓烈的血腥味和机器运转的轰鸣声!
进去!只有进去,利用里面复杂的地形和那些如同迷宫般的“牢房”和“工作间”,才可能暂时摆脱追兵!
他用肩膀猛地撞开铁门,架着帕克斯顿冲了进去!
里面的景象比之前惊鸿一瞥更加令人作呕。几个穿着屠夫围裙的工人正愕然地看着冲进来的两人,他们身后的工作台上,摆放着正在被分解的肢体,鲜血淋漓。更深处,那些牢房里麻木的人群似乎也被惊动,发出了细微的骚动。
“拦住他们!”身后的打手也追了进来,大声命令着那些工人。
工人们愣了一下,随即抓起手边的工具——切割刀、铁钩、棍棒——面目狰狞地围了上来!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秦朗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随即被更疯狂的狠厉取代!他放下几乎无法行动的帕克斯顿,让他靠在一个巨大的冷冻柜旁,然后反手抽出了从亨里希那里夺来的那柄小巧手术刀!
刀锋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他冰冷决绝的眼神!
他没有学过格斗,但他学过解剖!他知道哪里是要害,哪里下刀能最快地让对手失去行动能力!
第一个工人挥舞着铁钩冲了上来!秦朗没有硬挡,身体猛地一侧,避开钩子的锋芒,手中手术刀如同毒蛇出洞,精准而狠辣地划过对方持钩手臂的肘关节内侧!那里是尺神经沟的位置!
“啊——!”工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铁钩脱手,整条手臂瞬间麻木下垂!
第二个工人拿着切割刀捅来!秦朗不退反进,险之又险地贴着刀锋切入对方怀中,手术刀向上疾刺,目标是腋下的臂丛神经!
又一声惨叫!
秦朗如同鬼魅,在狭窄的空间里穿梭,他不再是人,是一架被求生欲和仇恨驱动的杀戮机器!每一次挥刀,都带着对人体结构的深刻理解,精准、高效、残酷!他专挑肌腱、神经丛、浅表动脉这些地方下手,不求致命,只求瞬间瓦解对方的战斗力!
鲜血不断溅射到他脸上、身上,温热而粘稠。他仿佛闻不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感觉不到疲惫,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出去!带着帕克斯顿杀出去!
他的凶狠和诡异的攻击方式暂时震慑住了那些工人和打手。他们围着他,一时不敢上前。
趁着这个间隙,秦朗猛地回头,看向靠坐在冷冻柜旁的帕克斯顿。帕克斯顿似乎被眼前的血腥场面刺激,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正惊恐地看着他。
“走!”秦朗对他嘶吼一声,一把将他拉起,朝着“初级处理区”更深处、那个通往冷藏库和未知区域的方向冲去!
身后再次响起叫骂声和枪声!子弹打在冷冻柜和墙壁上,发出砰砰的巨响!
秦朗架着帕克斯顿,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他看到了那扇通往冷藏库的、带着温度显示的厚重铁门!门没有锁死!他用力推开!
刺骨的寒气瞬间涌出!里面是排列整齐的金属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恐怖的“藏品”!
没有路了!这里是死胡同!
绝望再次攫住了秦朗的心脏!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冷藏库最深处,那里似乎有一个相对狭窄的、被几个空架子半遮挡住的通道!是通风管道?还是运输通道?
没有时间思考了!追兵己经冲到了冷藏库门口!
秦朗拖着帕克斯顿,奋力冲向那个通道!推开挡路的空架子,后面果然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倾斜的黑暗甬道!一股混合着泥土腥味和淡淡柴油味的风从下面吹上来!
是出路?!还是另一个绝境?
他来不及细想,将帕克斯顿率先推入甬道,然后自己也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甬道内部一片漆黑,陡峭而湿滑。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滑去!身后传来了打手气急败坏的叫喊声和手电筒的光柱,但他们似乎对这条甬道也有所顾忌,没有立刻追下来。
滑行了不知道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光!还有隐约的发动机轰鸣声!
秦朗心中涌起一丝希望,加快了速度!
甬道的尽头,是一个简陋的、类似地下车库的地方。一辆看起来像是运送肉类的大型冷藏车正停在那里,后备箱门敞开着,两个穿着印有“清洁队”字样制服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一边抽烟一边闲聊,似乎在进行装车前的准备。
这就是“清洁队”!他们运输“废弃物”的车辆!
秦朗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是机会!唯一的机会!混上车,离开这个魔窟!
他示意帕克斯顿噤声,两人悄无声息地摸到车厢尾部。里面堆放着一些密封的黑色塑料袋,散发出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没有犹豫,秦朗用力将帕克斯托推上了车,自己也翻身爬了进去。他们蜷缩在那些冰冷的、装着恐怖内容的塑料袋之间,屏住了呼吸。
车外的两个“清洁工”似乎没有察觉,依旧在闲聊。
几分钟后,发动机轰鸣声加大,车厢门被“砰”地一声关上,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和寂静。车辆开始缓缓移动,颠簸着向前驶去。
他们出来了?
蜷缩在冰冷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车厢里,秦朗紧紧握着帕克斯顿冰冷的手,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那枚沾着奥利鲜血的麋鹿头徽章。
车辆颠簸着,驶向未知的前方。是通往自由?还是通往另一个陷阱?
秦朗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们踏着同伴的鲜血,走过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地狱血路。
而这条路,尚未抵达终点。
冰冷的车厢里,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和车轮碾压路面发出的、单调而持续的声响,仿佛在吟诵着一首未完成的、血色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