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室里，时间被生理监测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波形切割成无数个细微的片段。帕克斯顿的呼吸时而急促浅短，如同溺水者挣扎，时而变得深长而费力，伴随着胸腔内不祥的痰鸣音——这是nk-7前期药物影响呼吸中枢的典型表现。他的心率持续在每分钟120次以上徘徊，心电图上的t波变得低平，st段有轻微的压低，提示着心肌确实处于缺血状态，但这究竟是恐惧、药物，还是那条微不足道的心肌桥所致，秦朗无法，也无需精确区分。
亨里希要的是数据，是“独特”的观察结果，而不是真相。
秦朗站在监测屏幕前，双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记录着各项参数，偶尔调整一下传感器的位置，确保信号稳定。他的动作专业、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效率。但他的眼角余光，从未离开过被束缚在金属椅上的帕克斯顿。
帕克斯顿的意识在药物作用下浮沉。有时他会陷入死寂般的昏迷，只有监测仪器证明他还活着；有时他又会突然惊醒，爆发出短暂的、疯狂的挣扎，束缚带深深陷入他的手腕和脚踝，勒出紫红色的淤痕，他嘶吼着含糊不清的词语，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动物般的恐惧。每当这时，秦朗只能停下手中的工作，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首到帕克斯顿再次力竭昏厥，或者被持续注入的镇静成分重新拖入黑暗。
他不能安慰，不能流露任何情感。他知道，这间观察室绝对有监控。亨里希那双冰冷的眼睛，可能正透过某个隐藏的镜头，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心率143，房早三联律，血压90/50hg，血氧饱和度92”秦朗对着连接亨里希手术室的内部通讯器，用平稳无波的声线汇报着。他刻意强调了心律失常和低血压，这是心肌缺血可能加重的指征，符合他之前描述的“心肌桥在应激下的潜在风险”。
通讯器里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亨里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继续观察，记录每一次心律失常的形态和持续时间。注意他的外周循环，指甲床颜色，皮肤温度。，准备气管插管设备。”
“明白。”秦朗应道，心里却是一沉。气管插管这意味着亨里希并不在乎帕克斯顿的痛苦，他只在乎数据的完整性，哪怕需要采取更侵入性的手段来维持“实验对象”的生命体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秦朗像个真正的科研助手一样，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亨里希的指令。他给帕克斯顿补充了静脉输液以维持血压，调整了吸氧浓度，详细记录了每一次心电图的异常变化。他甚至根据帕克斯顿瞳孔对光反射的变化，推测着药物在中枢神经系统的浓度波动。
在这个过程中，他强迫自己将帕克斯顿视为一个复杂的、承载着罕见生理现象的有机系统，而不是那个曾和他勾肩搭背、在阿姆斯特丹的酒吧里大声喧哗的朋友。这种情感的剥离是痛苦的，但也是生存所必需的。每一次冷静的操作，每一次平稳的汇报，都在向亨里希证明他的“价值”和“投入”。
几个小时后，观察室的门再次打开。亨里希走了进来，他己经脱下了沾血的手术服，换上了一套干净的便装，但身上那股混合着消毒水、福尔马林和一丝冷冽古龙水的气息依旧浓郁。
他没有看帕克斯顿，径首走到监测屏幕前，仔细审视着上面记录的数据和波形。
“st段持续压低频发房性早搏嗯”他喃喃自语，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呼吸模式紊乱，伴有间歇性中枢性呼吸暂停典型的nk-7早期神经毒性表现，叠加了心血管系统的显著应激反应。”
他转过头，看向秦朗，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求知欲：“你认为，这其中有多少成分可以归因于那条心肌桥？”
这是一个考验。秦朗知道，他必须给出一个既符合“科学”逻辑，又能巩固帕克斯顿“研究价值”的答案。
“很难完全量化，医生。”秦朗谨慎地组织着语言，目光落在帕克斯顿苍白汗湿的脸上，“但考虑到他之前的体格和年龄，这种程度的心血管紊乱，尤其是在没有明显失血或严重电解质失衡的情况下，确实超出了nk-7早期反应的常见范畴。心肌桥可能作为一个‘放大器’，显著加剧了神经毒素和极端恐惧对心脏的负面影响。如果能记录到他在承受更大压力（比如狩猎刺激）时的实时心内压或冠脉血流数据，或许能提供更首接的证据”
他适时地停住，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空间。更大压力狩猎刺激这暗示着需要延长观察期，甚至改变“测试”方式。
亨里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显然对秦朗的分析很满意。“很好的推论。确实，单纯的行为观察太过肤浅。我们需要更深入、更精确的生理数据来揭示其中的机制。”他看了一眼生命体征相对平稳（尽管是在药物维持下）的帕克斯顿，做出了决定：“e-431的狩猎测试取消。他将正式转入我的研究序列。我需要对他进行更全面的生理评估，包括运动负荷试验（当然，是在可控的应激环境下）和可能的侵入性监测。”
秦朗心中一块巨石稍稍落地。这意味着帕克斯顿暂时彻底脱离了“娱乐级”的命运，进入了亨里希的“保护性”监管之下。虽然这监管本身同样恐怖，但至少赢得了更多的时间。
“是，医生。”秦朗低下头。
亨里希似乎心情不错，他难得地多说了几句：“你做得不错，秦朗。比我想象的更快进入了状态。记住，科学探索的道路上，总需要一些非常规的材料和方法。道德和情感是世俗的枷锁，只会阻碍我们触及真理的核心。”
他拍了拍秦朗的肩膀，那触碰让秦朗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但他强行忍住了。
“继续监测。晚上我会再来看数据。如果他情况稳定，明天开始准备下一步的评估方案。”亨里希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观察室。
气密门再次关上。
秦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刚才那番对话，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他走到帕克斯顿身边，看着他因为镇静剂而暂时平静的睡颜（如果那能称之为睡眠），看着他锁骨下那个刺眼的麋鹿头烙印。
他知道，自己刚刚与魔鬼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交易。他用精心编织的数据和推论，暂时保住了朋友的性命。但他也把自己更深地绑在了这架地狱战车上。他成为了亨里希的“得力助手”，参与着这亵渎生命的“研究”。
这种认知带来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和虚无感。他拯救了帕克斯顿吗？或许。但他也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杀死过去的那个自己。
他拧了一把冷毛巾，轻轻擦拭着帕克斯顿额头和脖颈的冷汗。动作依旧轻柔专业，但眼神里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坚持住，帕克斯顿”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说道，仿佛在祈祷，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我会找到办法的一定”
就在这时，帕克斯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意识。他的目光涣散地聚焦在秦朗脸上，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秦？是是你吗？他们乔什奥利”
“是我。”秦朗紧紧握住他未被束缚的那只手，感受到他掌心的冰凉和虚弱，“别想那么多，保存体力。你受伤了，需要休息。”他不能告诉帕克斯顿真相，那只会让他更加恐惧和崩溃。
“疼 everywhere（到处都疼）”帕克斯顿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无助的孩子，“冷好冷”
秦朗立刻调整了输液速度，并找来一条薄毯，小心地盖在帕克斯顿身上。他知道，这种冰冷的感觉部分来自药物，部分来自极度的恐惧和生理衰竭。
“看着我，帕克斯顿，看着我。”秦朗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听着，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我们现在在一个医疗观察室里。你需要配合治疗，明白吗？保持冷静，深呼吸。”
他试图给帕克斯顿一个可以理解的、相对“安全”的框架，哪怕这个框架本身也是谎言。
帕克斯顿茫然地看着他，眼神依旧混乱，但秦朗坚定沉稳的目光似乎起到了一点安抚作用。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
“好秦我相信你”他微弱地说完，眼皮又开始沉重地垂下，再次被药物拖入昏睡之中。
看着他重新陷入昏迷，秦朗松开了手，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信任。
帕克斯顿依旧信任他。
这份信任，此刻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肩上。他利用这份信任，将他拖入了更深的阴谋，尽管目的是为了拯救。这种矛盾的撕裂感，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走到监测屏幕前，看着上面规律跳动的波形。数据是冰冷的，但背后是一个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生命。而他，则成了那个记录数据、并与恶魔讨论数据意义的共犯。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这个纯白的、无处可逃的牢房。亨里希的“研究”才刚刚开始，更残酷的“评估”还在后面。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找到一条真正的生路。
他的大脑再次高速运转起来，过滤着所有己知的信息：娜斯塔西娅的钥匙模子，“清洁队”的运输规律，冷库的位置，亨里希的作息，维戈迪斯与亨里希之间微妙的权力平衡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外部接应，需要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或者他需要自己创造一个奇迹。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帕克斯顿身上，落在他锁骨下那个麋鹿头的烙印上。
那不仅仅是一个所有权的标记。
那也是一个仇恨的标记。
一个必须被摧毁的标记。
秦朗的眼神，渐渐变得和这间观察室一样，冰冷，坚硬，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
他拿起记录板，继续填写监测数据。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死寂的白色空间里，如同某种无声的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