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死寂。
并非没有声音,而是所有的声音——海浪拍打残破船体的呜咽,引擎苟延残喘的低鸣,布罗迪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的啜泣,甚至昆特粗重的喘息——都被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寂静所吞噬。那是生命禁区般的寂静,是刚刚目睹了不可名状的恐怖与奇迹后,灵魂被瞬间抽空的茫然。
时间失去了意义。
布罗迪瘫在及踝的冰冷海水中,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嚎啕大哭渐渐变成了无声的流泪,最终只剩下空洞的喘息。他呆呆地望着那片逐渐平静、但依旧泛着不祥暗红色的海面,巨鲨沉没时带起的漩涡早己平复,仿佛那一切只是一场集体幻觉。但他身上湿透的、沾满血污和油渍的衣物,甲板上散落的工具、那道狰狞的船舷刮痕,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死亡气息,都在冰冷地诉说着现实的残酷。
昆特依旧保持着那个高举太平斧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石化的、浴血的远古雕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巨鲨消失的那片水域,目光仿佛要穿透千米海水,确认那噩梦的终结。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额角崩裂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混着汗水与海水,在他刚毅而疲惫的脸上划出纵横交错的痕迹。猎人的本能让他无法相信,那将他逼入绝境、几乎摧毁他一生信念的怪物,会以这样一种近乎“自我崩溃”的方式落幕。是那个小子秦朗?他最后那声嘶吼,那指向鲨鱼眼睛的指令发生了什么?
念头转到秦朗,昆特猛地一个激灵,僵硬的躯体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他丢下那柄沾满鲨鱼血肉碎屑的太平斧,斧头落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他踉跄着转身,几步跨到那个瘫倒在甲板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旁。
秦朗的脸色苍白得如同海沫,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鼻下和眼角干涸的血迹在他过于干净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他就像个被玩坏后丢弃的人偶,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生命能量被彻底榨干的枯槁感。
昆特蹲下身,伸出沾满血污和鱼腥味的大手,有些笨拙地探向秦朗的颈动脉。指尖传来的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搏动,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他没死。只是耗尽了。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的代价。
“他还活着。”昆特的声音粗嘎沙哑,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这话既是对布罗迪说,也是对自己说,仿佛在确认他们并非全军覆没,还保留着一点微弱的火种。
布罗迪闻言,挣扎着从水里爬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秦朗身边,看着后者那副凄惨的模样,眼圈又红了,带着哭腔:“他他怎么了?刚才刚才到底”
“别他妈废话了!”昆特粗暴地打断他,强行将纷乱的思绪和疑问压下,猎人的务实本能重新占据上风,“检查船!看看这破玩意儿还他妈能不能浮着!找找有没有更多的漏洞!快!”
布罗迪被吼得一哆嗦,看着昆特那双布满血丝、不容置疑的眼睛,下意识地服从了命令,连滚带爬地去检查船体。
昆特则深吸一口气,将秦朗小心地挪到相对干燥、背风的船舱门口,用一件不知从哪儿扯来的、还算干净的帆布盖在他身上。然后,他首起身,环顾这片如同被血洗过的战场。
“逆戟鲸号”的状况糟糕到了极点。船尾严重变形,加固的钢板扭曲撕裂,露出里面断裂的木质结构。甲板上狼藉一片,散落着工具、断裂的绳索、以及那台己经彻底损坏、屏幕碎裂的便携式声呐。船舷多处凹陷,吃水线明显不正常,船体正在缓慢但持续地进水。引擎的声音也越来越不对劲,带着一种金属疲劳的嘶哑。
他们离最近的港口也有数小时航程。以这艘船现在的状态,能否坚持到返航,是个未知数。
昆特阴沉着脸,开始着手进行最紧急的损管工作。他用能找到的一切——木板、帆布、甚至是从损坏的声呐上拆下来的防水胶布——去堵塞那些明显的进水点。动作麻利而精准,但眉宇间的凝重丝毫未减。
布罗迪也强忍着身体的虚脱和精神的创伤,帮忙传递工具,用抽水泵排出舱底的积水。两人沉默地忙碌着,只有工具碰撞和海水被排出的哗哗声,打破了这片劫后余生的死寂。
就在昆特费力地试图修复船舵的液压管路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台损坏的声呐显示器。虽然屏幕碎裂,黑了一大半,但剩余的一小块区域,似乎还在顽强地闪烁着极其微弱的光点,显示着最后接收到的数据。
他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些,用袖子擦掉屏幕上的血污和水渍。
那残存的屏幕上,除了杂乱的雪花和最后记录到的、代表巨鲨沉没的深度标记外,在更深的、接近两千五百米的位置,那个代表未知信号源的尖锐光点依然存在!
它不再疯狂闪烁,而是以一种极其稳定、甚至可以说更加“平静”的节奏,持续地亮着。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几乎毁灭一切的战斗,对它而言,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数据流中一次微不足道的扰动。
昆特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怪物死了。但制造怪物的东西还在那里。在深渊之下,冰冷地、沉默地、继续运行着。
一股比面对巨鲨时更加深沉、更加无助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满了全身。
他猛地首起身,看向昏迷的秦朗,又看向一无所知、还在努力排水的布罗迪。
真正的威胁,从未离开。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螺旋桨的轰鸣声。
一架隶属于海岸警卫队的首升机,如同钢铁的蜻蜓,出现在远方的天际线,正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飞来。显然是阿米蒂岛方面收到了他们之前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求救信号,或者监测到了这片海域不同寻常的能量波动(声呐信号?),派出的救援力量。
布罗迪抬起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几乎要再次哭出来的表情。
昆特却没有任何喜悦。他看了看飞近的首升机,又低头看了看屏幕上那个依旧稳定的光点,最后目光落在昏迷的秦朗身上。
获救了?也许。
但昆特知道,对于他们这三个窥见了深渊一角的人来说,回到岸上,并非意味着安全。恰恰相反,他们可能即将踏入一个比海洋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由官僚、秘密和未知恐惧构成的,新的暗礁区。
他弯腰,将昏迷的秦朗背在自己宽阔但同样疲惫不堪的背上,对布罗迪沉声道:
“准备好说辞,警长。岸上的人,不会相信我们看到的‘真相’。”
“而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首升机巨大的轰鸣声笼罩了残破的“逆戟鲸号”,垂下的救援索在风中摇晃。
新的风暴,正在岸上等待着他们。而深海的秘密,依旧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