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秦朗是被一种绝对的寂静惊醒的。
不是寻常的安静,而是一种厚重、具有压迫感的死寂,仿佛声音本身己经被窗外无垠的雪白吞噬。风停了,嚎叫与抓挠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心脏在耳膜里鼓动的回响。他走到窗边,掀开厚重丝绒窗帘的一角。
世界被重新塑造过。
昨夜肆虐的暴风雪敛去了所有狂暴,留下一个被厚重积雪覆盖的、陌生而僵硬的 ndscape。酒店前方的空地、远处的树篱迷宫、更远处的松林,全部湮没在齐膝深的雪被之下,轮廓模糊,线条柔和,反射着阴天里惨白的光。天空仍是铅灰色,低垂欲坠,看不到任何飞鸟或生命的迹象。远望酒店彻底成了一座孤岛,一座被冻结在时间与空间之外的白色坟墓。
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兴奋与不安的情绪在他心底蠕动。隔绝完成了。现在,只剩下他,他的家人,这座空荡荡的酒店,以及他必须战胜的写作瓶颈。
早餐依旧在空旷的餐厅进行。乌尔里克经理出现了一下,礼貌地询问住宿是否舒适,并再次确认了酒店的各项设施——健身房、游戏室、图书馆——在冬季都处于关闭状态,但“如果秦先生有特殊需要,可以联系格雷迪先生”。他的笑容标准得像一张面具,眼神掠过秦朗时,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格雷迪没有露面,那个沉默的年轻侍者依旧提供着无可挑剔却毫无生气的服务。
林晚显得没什么精神,只喝了一点咖啡,盘里的煎蛋几乎没动。她看着窗外白得刺眼的雪景,轻声说:“雪这么大,路怕是封了吧?”
“嗯,估计要等清雪车了。”秦朗咬了口吐司,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正好,没人打扰。”
子诺倒是很兴奋,对窗外厚厚的积雪跃跃欲试,被林晚轻声制止了。
回到套房,秦朗立刻坐到了打字机前。窗外的死寂似乎渗透进了房间,包裹着他。他点燃一支烟,烟雾笔首地上升,在没有空气流动的房间里形成一道青灰色的细柱。
他开始打字。
起初是缓慢的,带着试探。键钮敲击的嗒嗒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他写下一个男人驱车前往一座深山旅馆,写他的孤僻,他对人群的厌倦,他对某种终极宁静的扭曲渴望。文字艰涩地流出,像冻结的溪流开始融化,带着冰碴。
写着写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浮现。他感觉自己敲下的不仅仅是脑海中的构思,那些词语,那些句子,似乎格外贴合这座酒店的氛围。男主角对寂静的描绘,对空间压迫感的感受,甚至某些关于走廊阴影的比喻,都精准得仿佛早就潜藏在这墙壁之间,他只是负责将它们誊写下来。
这种“顺利”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仿佛不是他在创作,而是这座酒店在通过他的手,讲述它自己的故事。
下午,他决定暂时离开房间,去熟悉一下这座巨大的建筑。林晚在卧室小憩,子诺则在客厅的地毯上摆弄他带来的寥寥几件玩具。
秦朗独自一人走入酒店的回廊。
地毯依旧是猩红色的,厚重而柔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两侧是无数扇紧闭的房门,深色的木门上黄铜门牌号反射着幽暗的光。墙壁上的油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那些模糊的风景、神情肃穆的人物肖像,他们的眼睛似乎都在追随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一个又一个相似的厅堂。有些地方摆放着覆盖白布的家具,像一群等待复活的石像鬼。空气里那股陈旧的气味无处不在,有时在某个转角会变得格外浓重,带着一丝甜腻的腐败感。
在一个十字廊厅,他停了下来。这里的天花板尤其高,悬挂着另一盏更为庞大的、未曾点亮的水晶吊灯,蛛网在那些水晶棱柱间闪烁着微光。西周的寂静更深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声音。
非常轻微,像隔着厚厚的墙壁传来。是音乐?某种老旧的、走调的舞曲,旋律断断续续,夹杂着嘶哑的杂音,像是从一台破旧的留声机里发出的。
他凝神细听,试图分辨声音的来源。那乐声飘忽不定,时而像是在左边的走廊尽头,时而又像是在右侧某个虚掩的门后。他朝着感觉最近的方向走了几步,乐声却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声音。
是笑声。
孩子的笑声。
清脆,空灵,带着纯粹的欢愉,在这死寂的回廊里回荡。声音很近,仿佛就在他身后,或者刚刚跑过前面的转角。
秦朗猛地转身,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幽深漫长的走廊,光线在他身后逐渐被黑暗吞噬。他又猛地看向前方,那个他假设孩子跑过的转角,同样空空如也。
笑声也消失了。
一切重归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略微急促。
是子诺?他跑出来了?
“子诺?”他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被放大,产生微弱的回音,然后迅速被寂静吞没。没有回应。
他快步朝套房方向走去,心头萦绕着那突如其来的、诡异的孩子笑声。回到套房,他推开客厅门,看见子诺依旧安静地坐在地毯上,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小车,嘴里发出低低的、模仿引擎的呜呜声,并没有笑。
“子诺,你刚才有没有跑出去?或者听到什么声音?”秦朗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子诺抬起头,大眼睛里有些茫然,摇了摇头:“没有啊,爸爸。我在玩车。”
林晚被他们的对话惊醒,从卧室走出来,脸上带着睡意:“怎么了?”
“没什么。”秦朗压下心头的异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可能是我听错了。这老房子隔音好像有点问题。”
林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然而,那笑声和音乐声,像幽灵一样缠上了他。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声音时而出现。有时是在他写作到深夜,打字机的嗒嗒声间歇时,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球体弹跳的声音(砰砰砰),规律而持久,像是有人在空旷的球室里拍皮球。有时是在午睡醒来,朦胧中听到走廊里有细碎的、快速的奔跑脚步声,等他彻底清醒侧耳倾听时,又只剩下死寂。
他甚至开始在做梦(或者并非完全是梦?)时,看到一些模糊的景象。在酒店那铺着黑白格地砖、空旷得惊人的洗手间里,他看到两个小女孩,穿着样式古老的、浅蓝色的连衣裙,手拉着手站在盥洗池前,背对着他。她们一动不动,像两尊瓷娃娃。他想靠近,想问她们是谁,但脚下如同灌铅,无法移动分毫。然后,其中一个女孩,会非常非常缓慢地,开始转过头来
每次都在他即将看到对方面容的瞬间惊醒,冷汗浸湿了额发。
他试图将这些“体验”合理化。写作压力导致的幻听幻视?酒店管道或风声制造的错觉?大脑在极度寂静环境下产生的补偿机制?他是写恐怖小说的,想象力本就丰富,加上环境暗示,产生这些并不奇怪。
但他无法完全说服自己。那些声音,那些景象,带着一种过于真切的质感,一种冰冷的、不属于他自身思维的侵入感。
他开始有意识地在酒店里探寻。他走过更多回廊,查看那些紧闭的房门,试图找到音乐声或笑声的源头,或者任何能解释这些异常的线索。他甚至在一次独自探索时,推开了那扇位于东侧翼、据说通往舞厅的巨大对开门。
门内是一个极其广阔的空间,地板光可鉴人,巨大的水晶吊灯蒙着厚厚的灰尘,从高耸的天花板上垂下。西周环绕着包厢看台,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灰尘和停滞的味道。这里安静得可怕,但他仿佛能“听到”一种残留的喧嚣——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舞步回旋一种属于过去的、繁华而虚伪的热闹,如今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他退了出来,轻轻带上门,感觉心脏跳得有些快。
住进酒店的第十天,下午。
秦朗刚结束一段不算顺畅的写作,有些烦躁地揉着太阳穴。子诺跑到他书桌旁,扯了扯他的衣角。
“爸爸。”
“嗯?”秦朗低头,看着儿子。
子诺仰着小脸,表情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门外某个方向。
“爸爸,237房间的那个姐姐,”子诺的声音清晰而稚嫩,“她说她想和你一起玩。”
秦朗的动作瞬间僵住。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窜起,沿着脊柱瞬间蔓延到全身,让他头皮微微发麻。
237房间。
他记得非常清楚。入住第一天,乌尔里克经理在介绍酒店设施时,曾轻描淡写地提到过,酒店东侧翼的237房间,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从三十年前起就彻底封闭,不再对客人开放,也从未安排任何员工居住。
一个无人居住的封闭房间。
一个“姐姐”?
秦朗蹲下身,双手握住子诺小小的肩膀,力度不自觉地有些大:“子诺,你刚才说什么?哪个姐姐?你看见她了?”
子诺被他严肃的语气弄得有些困惑,眨了眨眼:“就是那个穿蓝裙子的姐姐啊。在走廊里,她跟我招手,但是不说话。”
蓝裙子
秦朗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梦中洗手间里那兩個背对他的、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身影。
他的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也变得沙哑:“她还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子诺摇了摇头:“没有。她就是看着我笑,然后指了指那个房间的门。”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爸爸,那个房间的门好像没有锁好。我看到有一条缝。”
一股更强的寒意攫住了秦朗。没有锁好?一条缝?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客厅门口,拉开门向外望去。走廊里空荡荡的,猩红的地毯延伸向昏暗的远方。那个方向,确实是东侧翼,是237房间所在的大致方位。
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幻觉?巧合?孩子的想象?
不,乌尔里克明确说过237房间封闭。子诺不可能知道这个房间号,更不可能凭空编造出一个“穿蓝裙子的姐姐”。林晚从未跟他提过这类事情,他自己也从未在子诺面前谈论过酒店的怪异之处。
那么
一种可能性,带着阴森刺骨的实感,浮现在他脑海。
这座酒店,远望酒店,并不仅仅是一座提供寂静环境的建筑。它本身,就是活的。它有记忆,有情绪,有居民。
而他,秦朗,这个试图从它身上汲取灵感的恐怖小说家,似乎己经被它选中,成为了它下一个故事的主角,或者说,下一个祭品。
那天晚上,秦朗没有再去尝试写作。他坐在书桌前,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窗外,不知何时又刮起了风,雪粒重新开始敲打玻璃,声音细密而急促,像是某种催促。
他看着那台安静蛰伏的打字机,金属键钮在台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237房间看看。
他必须知道,那扇门后到底有什么。是子诺天真的误解,是他自身压力的投射,还是这座酒店真正隐藏起来的、冰冷的、非人的核心。
他需要答案。哪怕那个答案,会将他拖入更深的、万劫不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