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那场惊雷般的朝会像长了翅膀的风,一夜之间刮遍了咸阳城的每一个角落,也刮向了更遥远的六国。
“帝师!一个八岁孩童!大王疯了?”
“妖孽!定是妖孽惑主!”
“荒谬!千古奇闻!”
“”
街头巷尾,酒肆茶楼,豪门府邸,深宫禁苑,到处都在议论。
惊愕,质疑,嘲笑,愤怒,咒骂,种种声音如同沸腾的油锅,将“止安”这个名字,连同“八岁帝师”这个荒谬绝伦的头衔,狠狠抛到了风口浪尖。
止安搬出了那个杂役的小土屋,他被安置在章台宫附近,一处独立的、小巧的院落里,院子不大只有三间正屋,一个小小的庭院,墙角种着几竿疏竹,青石板铺地,干净,清幽和之前杂役处的简陋破败相比,己是天壤之别,这是“帝师”的待遇,也是牢笼。
院门口,日夜都有两名沉默如石的黑冰卫值守,眼神锐利像看管着最重要的囚犯,也像隔绝着外面汹涌的恶意。
止安坐在新搬来的、铺着柔软兽皮的矮榻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玉玦——“安”。
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刻字,心绪却如同乱麻。
帝师,这个身份带来的压力,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那日章台宫丹陛之上,数百道利箭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意,至今仍让他脊背发凉。
他知道,从那一刻起,他就是众矢之的,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等着他出错,等着他跌落云端,等着将他撕碎。
他必须尽快适应这个新的身份,必须真正开始“施展影响力”。否则这帝师之位,便是他的断头台!
“小公子。”一个温和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止安的思绪,是负责照料他起居的老内侍,名唤高伯。高伯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托盘,上面放着一摞码放整齐的崭新衣物。
“这是尚衣监刚刚送来的,按大王吩咐给您裁制的新衣。”高伯将托盘轻轻放在止安面前的矮几上,动作轻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
止安的目光落在那些衣物上,质地明显比之前好了太多,是上好的细棉布,柔软,细腻,颜色也不再是单调的深青,有月白,有鸦青,还有一件玄色镶银边的深衣,样式简洁大气,尺寸显然也是精心量过的,不再松松垮垮。
“还有这个。”高伯又从托盘下层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
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巧玲珑、通体晶莹的羊脂白玉佩,雕刻成一只憨态可掬的幼虎模样。
“这是大王赐下的,说小公子属虎戴着…安神。”高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
显然,这枚玉佩的价值,非同一般,止安看着那枚温润可爱的小老虎玉佩,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枚象征帝师身份的素面玉玦,心中五味杂陈。
嬴政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某种认可?还是安抚?
“有劳高伯了。”止安收起纷乱的思绪,对高伯点了点头。
高伯连忙躬身。“小公子折煞老奴了,都是老奴分内之事。”他退了下去,轻轻带上了门。
止安拿起那枚小老虎玉佩,触手温润,带着玉特有的凉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它小心地系在了腰间新衣的丝绦上,小小的白玉虎,伏在深色的衣料上,乖巧,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仪。
就在这时,笃笃笃,院门被轻轻叩响,不是高伯那种熟悉的节奏。
止安的心微微一紧,来了,他整了整衣襟,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
“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黑冰卫,也不是高伯,而是一个身形瘦削、穿着深青色内侍服饰的中年人,他弓着背,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像一只无声的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谦卑的笑容。
眉眼细长,皮肤白皙得有些不正常,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其圆润干净像精心雕琢过的玉器。
他走到距离止安七八步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恭敬地躬身,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柔滑的腔调像涂了蜜的丝绸。
“小的赵高,拜见小公子。”
赵高!这个名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止安的心脏!他握着玉玦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来了!
这个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阴森诡谲的名字!
这个未来指鹿为马、权倾朝野的巨宦!
现在,就这样,带着谦卑的笑容,站在了他的面前!
止安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窜上来,他强迫自己镇定,目光落在赵高那张带着笑意的脸上。
“何事?”
他的声音努力保持平稳,带着孩童应有的、一丝上位者的矜持。
赵高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像一朵缓缓绽开的、带着甜腻香气的花。
“小的奉少府之命,前来为小公子打理文书。”
他微微首起身,目光飞快地扫过止安腰间那枚新挂上的小老虎玉佩,眼中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精光。
“听闻小公子乃天授之才,虽年幼却通晓万物之理,大王慧眼识珠,拜为帝师,实乃我大秦之幸!”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由衷的、近乎夸张的赞叹,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恰到好处地搔到痒处。
“小的虽愚钝,然于笔墨案牍之事,尚算熟稔,愿为小公子执笔铺纸,略尽绵薄。”他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只盼能沾些小公子的慧光。便是小的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谦卑,恭维,表忠心,不着痕迹地展现自己的价值。
止安静静地听着,看着赵高那张在谦卑笑容下、如同戴了面具的脸,心中警铃大作,这个人,太会说话了太会做人了。
他就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将致命的毒牙,深深隐藏在甜美的汁液之下。
“你有心了。”止安淡淡地开口,脸上没什么表情。“笔墨在那边案上,你先整理着。”
他指了指窗边那张堆着几卷崭新空白竹简和笔墨砚台的小案,语气带着一种孩童式的、理所当然的吩咐,没有亲近,也没有疏远,恰到好处的距离。
赵高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这小帝师如此平静。
“诺!”
他恭敬地应了一声,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轻手轻脚地走到那张小案旁,熟练地铺开竹简,研墨,理笔,动作流畅,一丝不苟像演练过千百遍。
他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整理着那些其实并无多少东西可整理的文具,整个人的气息都收敛了起来,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沉默而本分的文书。
止安坐在矮榻上,手里依旧攥着那枚玉玦,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那个在窗边忙碌的瘦削身影。
赵高,罗网的缔造者,未来的祸国之源。
现在,带着他的野心和逢迎,主动来到了自己身边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盘踞等待时机。
他知道赵高的“忠诚”因何而来,是对权势的天然嗅觉,是看到嬴政对自己非同寻常的重视,是投资,是押注。
止安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玦上那个冰冷的“安”字。
心中一片冰寒。利用?还是掌控?
庭院里,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片岁月静好,止安却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冷意,正顺着脊椎缓缓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