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中宫内殿里,烛火摇曳。
那半明半暗的光影落在明宁脸上,衬得人,如鬼一般。
云乔瞳孔颤了下,手掌下意识抬起,抚过自己脑后。
浓密的长发,将那早就已然愈合的,小小的银针创口,遮得半点不见。
可云乔,还是在明宁的言语里,察觉到了不对。
怪不得,怪不得她忘了幼年时的玩伴,怪不得她新婚前日隔窗求二哥带她远走,也莫名地觉得,她的兄长会带她离开,绝不会让她嫁给她不爱的人。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那萧璟呢。
自然也是一样的。
她不记得他,他也不记得她。
漫长的时光里,江南云家绣楼里的少女,不会想起京城的太子。
同样,那个身陷长安权势倾轧里的人,从少年长到如今,也不会记得她。
一晃十数载,她以为是命运无情残忍。
而今才知,一切的一切,幕后早有罪魁祸首。
眼前这位郡主,轻飘飘一番话,毁了她半生。
云乔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面庞美丽的女人,齿尖发颤。
明宁欣赏着她的情绪,唇角挂着笑,俯身也紧盯着她。
“恨我是吗?怨毒是吗?这就对了。
世上怎么会有人干干净净一身白,你活得良善柔和,无非是未曾经历过我的苦楚,若让你过一遭我的日子,你以为你会比我好到哪里去吗?
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一模一样。
若无姓氏,你我都是单名一个乔字。
我娘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她日日念着她的夫君。
你娘呢,或许也是日日念着那个人。
当年,我娘为了嫁给他,找了家中府医,趁他重伤,在他脑中埋了一根针,让他忘记了你娘。
你娘却以为,是她少年时一心要嫁千里去寻的郎君,抛弃了她。
你知道为什么你娘亲对你那般苛刻吗?
你知道为什么你失贞之后,你娘说她没有你这样的女儿,让你去死吗?
因为她,真的尝过失贞的女人,过的,是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她喜欢那个男人,于是悔婚私逃,孤身跑了千里路去见那个男人。
可那个男人把她送给了她的未婚夫,要她回去嫁人。
听说,她的新婚夫君,因她淫奔失贞之事,对她很是暴虐呢。
十年。
从你长兄出生,到怀上你和你哥哥,十年光阴,她的夫君羞辱她,凌虐她。
又在那个功成名就后,把她送到了那个人榻上,美其名曰,成全她。
可你娘蠢到,以为那个男人睡了她,她就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她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早就忘记她了。
于是,她生育难产,血水里挣扎,他新婚大喜,唢呐声中远赴西北,再未见她一眼。
而你娘呢,先是淫奔失贞,又怀了野种,上吊不成后,死不能死,活不能活,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就这样又过了好些年。
你以为你为什么少女年岁被她近乎非人般的养着,因为她自己知道,做人总要成鬼的,不如一早让你学会怎么当鬼的好。
你看,你娘说得多对啊,你失了贞洁,就连昔年无比珍爱你的那少年,后来不也是时时对你羞辱吗?
你总没忘记长安街上,他当着那么多人,对你说出的话吧?
他说——残花败柳之身,失贞不洁之女,便是怀了孩子,也未必是他的种。
云乔啊,你说,他这样对你,你怎么还要给他生下孩子呢。
我当日那碗绝子汤,你若是乖乖喝下,该有多好。”
长安街上,那无数次在记忆中重演的噩梦。
随着明宁的话音,再度浮现。
一旁的皇后先一步反应过来,厉声斥道:“你住口!若不是你旧时算计,冒名顶替,璟儿怎么会忘记云乔,又怎么会有后来的波折!”
云乔微垂下首,肩膀颤了颤。
哽咽未语。
诚如皇后所言,若非明宁算计,也不会之后的周折。
可一切已经发生。
那个长安街上,弯弓搭箭,冲她而来的人,的的确确是当初的少年。
从当年西北分别后。
她嫁给沈砚,生过孩子。
遇到他时,也那般不堪。
他算计她,羞辱她,折磨她,甚至,险些要了她女儿的命。
这一切的一切,固然是因明宁的算计。
却也是真切发生过的所用。
云乔的确如明宁所言,不可能忘记。
她怎么能忘了啊。
怎么能忘了那个一身伤倒在沈家祠堂里,濒死之际都要护着他的自己,实则不过是被他蒙骗。
怎么能忘了长安街上,那羞辱至极的言辞。
又怎么能忘了京都郊外,被折磨得失了神志,疯了的自己。
或许明宁的高明之处,便在于此。
即便一切真相大白,伤害也已然铸成。
萧璟带给云乔的痛与折磨。
已然甚于少年时那小郎君的呵护陪伴。
就在云乔肩膀颤抖时,那明宁眼神微沉,低语道:
“你恨他的,对不对?你忘了吗?他在扬州时就骗了你,你拿你的性命护着他,他却可以用你的贞洁算计你,他害你受扬州城那么多人的指责唾骂,他害你险些被马夫羞辱,他害你杀人,害你夜不能寐,他当着你女儿的面,握着你的人,杀死了你女儿的亲生父亲,害你女儿记恨于你,他利用你设局,诱骗出陈晋的人,把那个在你最痛苦的时候,陪着你,护着你,一心都为了你的人,杀了。云乔,他的确爱你,的确喜欢你,可他,却这样对你。你难道,不恨他吗?”
明宁就像一个地狱的魔鬼一般,喃喃低语。
云乔肩膀更颤,却始终一言不发。
明宁骤然抬手,捏住了她的肩头。
突地道:“云乔,让他去死吧,他如果真的爱你,就该为你去死啊,让他去死,换你在我手上活命,日后,让你和他的儿子坐天下,也不算亏待他了,你放心,他死了,你的女儿自然也能平安无虞。”
皇后在旁,自然意识到了明宁究竟想做什么。
脸色极其难看,咬牙道:“你做梦。”
明宁突地扭头,看向皇后,又扫了眼一旁的嬷嬷,视线重落在皇后脸上。
笑中带着几分恶毒,讥讽道:“怎么?眼下舍不得这个儿子了?你忘了你当初多盼着他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