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笼光晕下,瘫倒在地的于人豪,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惊骇。
他看着那个手持木枝、神情淡漠得可怕的少年,如同在看一尊来自九幽地狱的修罗。
陆大有与那名内门弟子早已是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也想不通,十余名青城派的精锐死士,竟会被人以一根枯枝,摧枯拉朽般地尽数击溃。
这,还是人吗?
宋青书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撼,只是缓步走到那早已动弹不得的于人豪面前,缓缓蹲下身。
他没有半分胜利者的倨傲,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平静得如同一泓秋水。
“回去,带句话。”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无形的刻刀,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于人豪的灵魂深处。
“青城与林家之怨,江湖会上,自当讲理。”
“夜袭偷杀之道,于你我,皆无益。”
于人豪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得过分的脸,那眼神中,第一次没有了怨毒,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的茫然与……费解。
他本以为,自己今日必死无疑。
他本以为,对方会用最残忍、也最羞辱的方式,来报复青城派的赶尽杀绝。
却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充满了“规矩”与“体面”的话。
宋青书没有再看他一眼,缓缓起身。
他手中那根普通的木枝,随手一抛,便已悄无声息地,重新融入了那片属于它的黑暗林地。
他对着那早已被这神乎其技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的陆大有二人,平静地开口。
“解了他们的穴道,让他们走。”
“林……林师弟?”陆大有结结巴巴地开口,“就……就这么放了?”
“放了。”宋青书的回答,不带半分拖泥带水。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缓缓转过身,在那十余道充满了惊惧与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下,如一位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夜归人,悄无声息地,重新融入了那片深沉的夜色之中。
半个时辰后,当那十余名青城派弟子搀扶着他们那早已心胆俱裂的大师兄,如一群丧家之犬狼狈不堪地逃离华山地界时,那句充满了无尽诡异与回味的话语,也如同一场席卷武林的飓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传遍了四面八方。
起初,无人相信。
可当那越来越多从华山归来的江湖豪客,将那夜所发生的一切,添油加醋地描述出来时,整个江湖彻底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哗然。
“听说了吗?那青城派贼心不死,竟趁夜偷袭华山驿所,结果被那‘玉面修罗’林平之,以一根木剑,杀得是丢盔弃甲,狼狈奔逃!”
“何止!我还听说,那林平之点倒了青城派的大师兄于人豪,非但没有下杀手,反而还让人家带话给余沧海,说什么‘江湖事,江湖了’,要与他在英雄大会上,堂堂正正地,讲道理!”
“真的假的?这……这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玉面修罗’吗?他家破人亡,血海深仇,竟还能忍得下这口气?”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叫‘度’!有仇报仇,那是匹夫之勇。冤家宜解不宜结,先礼后兵,方是真正的英雄气度!这林平之,年纪轻轻,行事却如此有章法,有分寸,日后成就,不可限量啊!”
一时间,江湖之上,议论纷纷。
林平之的名号,也从那个充满了血与火的“玉面修罗”,渐渐地,多了一层令人敬畏、却又不得不服的全新光环――行事有度。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武功高强、天赋异禀的少年英侠。
他成了一个真正懂得“江湖规矩”,并且愿意在这套规矩之下,与你堂堂正正博弈的……对手。
这,远比一个只会滥杀的疯子,更让人忌惮。
思过崖顶,山风猎猎。
风清扬负手立于崖边,那双本该浑浊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山下那早已恢复了宁静的驿所,那张本该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充满了无尽欣慰的笑容。
他缓缓捻动着那早已花白的胡须,低声自语,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呼啸的山风吹散,却又带着一股洞悉一切的淡然。
“不为外物所拘,不为杀意所累。”
“这孩子,已得‘不滞于物’之境了。”
当整个江湖,都还在为那句“江湖有度”而议论纷纷之时。
风波的中心,却早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那座清冷孤寂的石洞之中。
宋青书没有半分胜利者的喜悦,更没有半分因江湖盛名而产生的浮躁。
他只是静静地,立于那面刻满了无数纵横交错剑痕的石壁之前。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平静得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叠早已备好的、质地坚韧的桑皮纸,与一块用松烟精心研磨而成的墨锭。
他没有半分犹豫,将那桑皮纸用水浸湿,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覆盖在了那片记录着魔教十长老毕生心血的石壁之上。
随即,他用一块柔软的丝布包裹着墨锭,在那凹凸不平的石壁之上,轻轻地,来回拍打。
随着那“啪、啪”的轻响,那一个个本该是深奥无比的图形,那一道道本该是诡异狠辣的招式,竟被他用这最古朴、也最直接的方式,清清楚楚地,拓印在了那雪白的桑皮纸上。
破华山剑法之图形。
破衡山云雾剑之图形。
破泰山十八盘之图形。
……
他拓印得很慢,也很稳。
那昏黄的烛火,将他那专注而又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当他将那最后一张记录着破解嵩山派“大嵩阳神剑”的图形拓印完毕时,洞外,已是月上中天。
他缓缓地,将那十余张尚带着几分潮湿墨迹的桑皮纸,一张一张仔细地卷起,用油布包好,贴身藏入怀中。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面空无一物的石壁,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一团冰冷的、如同猎人即将收网般的绝对冷静。
他缓缓转过身,在那昏黄的烛火之下,低声自语。
“五岳剑派……”
“这盘棋,也该由我来落子了。”
他没有再半分停留,身形一晃,便已如一道没有重量的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片深沉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那空荡荡的石洞,与那摇曳不定的烛火,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