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珠还挂在院角的月季花瓣上,在清冷的晨光中折射着微弱的七彩虹芒。清漪院门口,莫锦瑟的身影安静地立于微凉的薄霭中。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浅蓝色绣缠枝芙蓉花的交领襦裙,宽大的腰封巧妙地将小腹温润的隆起包裹,只显出孕中女子特有的、令人心安的丰盈线条。
宋麟正由承影伺候着整理稍显复杂的官服袍带。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冷峻锐利,那是属于刑部侍郎的威仪。唯有目光落在身前为自己整理衣襟领口的莫锦瑟身上时,那层寒意才悄然消融,化作一池沉静的、只映照着她的春水。
莫锦瑟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纤细莹白的指尖仔细抚平他官服前襟一道几不可见的微小褶皱,又轻轻理了理他玉带下略显繁复的穗子。她的动作带着一丝久违的熟稔,仿佛刻在肌肉深处的记忆终于被唤醒,如同曾经无数次在长安平南王府中那样。虽然依旧沉默无声,唇瓣紧抿,但那微微垂落的眼睫下,专注的神态和不再紧绷的唇线,清晰地传递着一个无声的讯息:安心去,我可以,我会等你。
“午时要过留守府一趟,查看几处漕司新补的账目。”宋麟低声交代着行程,语气平淡却带着某种让她心安的力量,“傍晚定归。”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牢靠的锁链,紧紧锁着她的双眸,仿佛要将她的每一寸容颜都烙印在心上,再不愿有片刻分离。小桃和陈嬷嬷恭敬地候在一旁。宋麟的目光转向她们,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照顾好小姐的起居饮食,点心煨在灶上,药汤煎好了立刻送来,莫凉了。”他事无巨细地叮嘱着,仿佛莫锦瑟还是那个需要他精心呵护、稍不注意就破碎的琉璃人儿。“是,大人!”两人连忙应声。
最后,他的视线落回到莫锦瑟隆起的小腹上,眼神里的凌厉冰寒彻底褪尽,换上一种带着命令式语气的温柔和无可奈何的笑意。他竟真的弯下腰,一只温暖的大掌如同宣告所有权般覆盖在上面,隔着一层柔软的衣料,感受着那血脉相连的、坚韧的鼓动。“小东西,”他声音低哑,带着一丝只有对至亲才有的、混合着威胁与宠溺的霸道,“乖乖待在娘亲肚子里,不许闹腾!要是敢累着你娘亲分毫,看爹爹回来怎么‘收拾’你!”这本该是严肃父亲的样子,可那话里的暖意和眼底的温柔,却只引人生笑。莫锦瑟再也忍不住,唇角无声地向两边牵扯开一个极美的弧度,如同冰雪初融时悄然绽放的第一朵白山茶,清冷中带着暖意。她微微侧过头,晶莹的眸子里闪烁着明快的笑,无声地嗔他:别胡闹了。
这难得的、嗔中带笑的生动表情,让宋麟心尖像是被最轻柔的羽毛拂过,酥麻滚烫。他不再迟疑,俯身,一个带着清新皂角味和独属于他气息的、温热的吻,极其轻柔又无比郑重地,烙印在她光洁微凉的额心。带着朝露般的凉意和他唇上滚烫的温度,以及那无需言说的“等我回来”的誓言。莫锦瑟微微阖上眼,感受着那份带着承诺的温热触感。再睁眼时,那清澈的眼底只余下满溢的安心和一丝催促他快去的柔光。她轻轻点点头。宋麟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温顺如画的眉眼刻入骨髓。终是利落地转身,大步走向候在门外的马车。车帘掀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马车里。就在马车缓缓启动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手从车窗伸出,撩开了厚重的帘布一角。宋麟探出半边清俊的侧脸,晨光勾勒出他下颌利落的线条。他望向门口伫立的身影,目光灼灼,用口型无声地重复保证:“早点回来。”莫锦瑟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如同春日枝头彻底绽放的花,明媚清亮。她没有挥手,只是那样定定地望着他,用目光传递着无声的“知道了,快去吧”。
马车驶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渐行渐远。
院门不远处,那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一道青衫身影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宋文初提着医箱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手背上泛起苍白的痕迹。他本是循着问诊的时辰前来,未曾想,脚步刚刚穿过巷口,映入眼帘的便是这缱绻温柔到刺目的一幕。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和渐渐散去的晨雾,他无法完全看清那个玄衣男子的五官轮廓,甚至无法在第一时间认出那便是自己久别的二弟宋麟。他的目光,全都被那个立在清漪院门口、如画中人的女子牢牢攫住。她笑了。不再是一个月前初见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同幻觉般的微光。更不是此刻院中看到自己前来时,那客气疏离、浮于表面的礼节性回应。那笑容……如同深谷幽兰,只为一人而盛放。清澈眼眸里盛满了纯粹的光亮,温暖柔软得仿佛能融化积年的寒冰。唇角的弧度自然而舒展,带着发自内心深处的羞怯、依赖、满足与全然的信任!那份因离别而微蹙的眉头,那依依不舍中掺杂的安然等待的目光……每一个细微的神态变化,都只对着那辆离去的马车!是她生命中的太阳重新升起时,才会流露出的毫无保留的灿烂!那笑容,如同一柄无形却锋利的冰锥,猝不及防地、狠狠凿穿了宋文初心头最后一丝残存的、连自己都快遗忘的、不该存在的妄念。原来……她的心,早已冰封凝固,只留下唯一一条缝隙,等待那束特定的阳光照射进去,才会融化。而其他人,无论带来多少萤火般的温暖,终归是徒劳。他费尽心神的开解、担忧的医嘱,在她真正的心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股巨大的、夹杂着无尽苦涩与失落的酸涩感,如同最劣质的酒液,瞬间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艰难地咽了回去。喉结不自觉地剧烈滚动了一下。他静静地站在原地,提着医箱的手仿佛失去了知觉,任由那幅春日暖阳图景在他眼底定格、灼烧。晨风吹拂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嘲笑他的后知后觉。直到那马车彻底消失在街角,莫锦瑟脸上的笑容也如同收敛的花瓣般,缓缓淡去,恢复成一种恬静的等待姿态,被院门内迎出来的小桃和陈嬷嬷小心扶住,他才缓缓迈开脚步,走向那扇曾寄托过他太多无谓牵挂的院门。
“小姐!宋大夫来了!”小桃活泼的声音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莫锦瑟正被陈嬷嬷搀扶着在院中铺着软垫的躺椅上缓缓坐下,闻声抬起头。目光触及宋文初时,那原本沉浸在送别情绪中的宁静眉目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来,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清晰可见的笑容。那笑容是友好的、礼貌的,带着对医者的谢意。但不再是刚才那个只对着离去之人的、足以照亮整个世界的璀璨笑靥。这对比如此鲜明,如同一块透明的冰,映照出宋文初心底的冰凉与现实的距离。
宋文初握着医箱提手的手指再次收紧了一瞬,呼吸似乎也跟着停滞了一下。那明媚笑容带来的巨大冲击尚未完全消化,此刻这礼貌的颔首微笑,虽如春风拂面,却也如同无声的界碑,划开了鸿沟。莫锦瑟微微欠身示意,目光澄澈。“小姐……”宋文初强行压下心底翻涌的波澜,声音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温和沉稳,却也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涩然和距离感,“在下前来诊脉。”他走上前,在准备好的杌子上坐下。小桃早将一方洁白的丝帕轻轻覆在莫锦瑟伸出的皓腕上。诊脉的手指带着医者特有的稳定,然而只有宋文初自己知道,指尖下的脉象感知已不再是纯粹医学的探寻。指尖触碰到她微凉肌肤的刹那,那日日夜夜的担忧、无数次为这微弱脉象忧心如焚的感觉仿佛还在昨日,而如今……脉象跳动有力、圆润平稳如珠走玉盘,从容舒畅。这是心结渐开、气血充盈的征兆,是胎儿稳固、母体渐复康健的吉象。一切都在变好。可这一切“好”的源头,不再与他有任何直接联系。“小姐脉象平稳和缓,胎息沉稳有力,较之前几月更为……稳健康泰。”宋文初缓缓收回手,垂下眼帘,避开了莫锦瑟那双平静清亮的眼睛,专注地整理着药箱,“不必过忧。只是月份渐大,平日里还需……多加走动,以利气血畅通,安度此期。”他的声音四平八稳,如同念着再寻常不过的医嘱,却在提及“康泰”二字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仿佛在舌尖艰难地咀嚼了一番。他将几包早已配好的温补安胎药材递给小桃:“按旧例煎服即可。若无特殊不虞……在下,隔些时日再来探视。”他刻意避开了“请脉”的字眼,仿佛想减轻自己的存在感。莫锦瑟静静地听着,眼神温柔地落在小桃收好的药包上,然后抬起头,对着宋文初无声地、清晰地微点螓首,那是一个纯粹的、代表着“多谢关怀”的动作和眼神。
宋文初看着她颔首的动作,看着她眼中纯粹温和的感激,却再无半分能搅乱心湖的涟漪。他站起身,提起医箱,动作利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仿佛急于离开这个曾经让他牵肠挂肚、如今却只剩下祝福与怅然的地方。“小姐留步,不必送了。”他对欲起身的莫锦瑟做了个手势,眼神温和却疏离。他转身,迈开脚步。清晨的阳光穿过庭院枝叶的缝隙,在他青色的背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步履从容,却仿佛比来时沉重了几分。院门推开又掩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片沐浴在暖阳下的庭院,没有再看一眼花影深处那个安静倚坐的身影。只留下一个穿过重重花影、向着院外那片更广阔却也更多尘嚣世界走去的、渐行渐远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道的光影尽头。那背影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默与孤直。方才所见那惊心动魄的、只为一人绽放的笑容,与他心中那点已然被现实浇熄的微末念想,一同被揉碎、封存。最终只化作对这女子康宁顺遂的一份无需言说、也无需回应的……遥远祝福。
她好,那便是一切了局。而属于他的路,终究只与药香相伴。济世堂里,那些浸润着草木清芬的药柜和需要他救治的苍生,才是他永恒的归途。这院中的一阵风,一片云,终究只值得在记忆的角落里,泛起一丝微澜,随即悄然归于药香的沉静。
留守府正厅的气氛凝滞了半晌。杨靖、周弘等人被丁崇那锐利如刀、直指漕运核心弊案的剖析惊得后背冷汗涔涔。这位从长安风尘仆仆赶来的从一品侍中,开口便如惊雷,丝毫没有新官上任的客套与试探,其洞察力与魄力,甚至让一旁坐着的主官宋麟也显得“温和”了许多。陛下遣丁崇前来协助督漕,其深意已昭然若揭——洛阳漕运这积弊沉疴,已到了非刮骨疗毒不可的地步!
杨靖正搜肠刮肚,试图用官场油滑之词在宋麟和丁崇面前和稀泥,遮掩他与陈家千丝万缕的联系。河南尹周弘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跟着杨靖打了几句毫无营养的圆场,心中忐忑不安。他们原本以为宋麟纵然铁血,但毕竟年轻,又在洛阳初来乍到,根基不深,假以时日总能找到周旋余地。可这丁崇……却是朝堂上以刚正不阿、做事雷厉风行、尤其精通漕务实务而闻名的干员!当年长安水患后漕运改革,便是他以雷霆手段推行,得罪了不少勋贵,却也实实在在整顿了局面,深得陛下信赖。他此番前来,绝非协助那么简单,分明是陛下信不过洛阳官场,派来压阵的定海神针!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恐慌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大事不妙”四个字。
就在杨靖、周弘等人如坐针毡,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应付两位煞星时,宋麟适时地开口了。“丁侍中快人快语,鞭辟入里。”宋麟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扫过厅中神色各异的诸官,却在看向杨靖等人时,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出的弧度,带着某种安抚性的意味,“丁侍中所点之处,确实关乎漕运根本,乃国帑流失之大害。然则,”他话锋一转,语气略微放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弊日久,纠偏亦非旦夕可成。尤其是涉及地方吏治调整、规程修改、乃至仓廒清点这等繁琐巨务,仓促行事,反易生乱。杨留守、周大人等主政一方,其中复杂关窍想必比本官与丁侍中更加清楚。”他这话看似在为杨靖等人开脱,实则将责任和压力无形中全部压在了他们头上。仿佛在说:问题我们都看得明白,至于怎么改、能不能改好,那就要看你们这些地方父母官的“本事”和“决心”了。
杨靖等人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浮木,哪里还敢细品宋麟话中深意,立刻如蒙大赦般连连点头称是。“宋侍郎体察下情,洞悉艰难,下官等感激不尽!”杨靖连忙拱手,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正是!正是!整改绝非易事,牵涉甚广!若无详尽规划,贸然行事,恐致漕粮转运不畅,反累及民生国计……”周弘也连忙附和。两人争先恐后地表达着整改的“决心”与“困难”,核心思想便是:我们会改!但需要时间,急不得!
宋麟看着他们那副急欲推诿又不得不表态的模样,心中冷笑更盛。他不再看那几人的嘴脸,目光转向端坐一旁、沉默聆听、锐气内敛却更显威势的丁崇。丁崇接收到宋麟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好。”宋麟收回目光,声音陡然变得清冷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既有此共识,诸位便需戮力同心!本官再给诸位十日之期!”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身侧的紫檀扶手,发出沉闷却极具压迫感的声响,“十日后,本官与丁侍中要看到一份详实具体的漕运整顿章程,需涵盖吏治考绩、收支细目、仓廒盘查、乃至过往亏空追缴的计划!”“十日?!”杨靖和周弘失声惊呼,脸都白了。“宋侍郎!这……十天时间,怕是……”周弘急得要辩驳。
“杨大人、周大人,”丁崇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玉,带着清晰的寒意,“漕事乃国脉,每一日的虚耗拖延,都是在盗取我大晟府库根基。十日,已是虑及诸公需协调多方、查核陈弊的极限。若有难处,不如明言?”他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扫过两人,里面的威压让杨靖和周弘瞬间哑口无言,所有狡辩都被堵死在喉间。
陈佐和洛阳县令王明远更是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位丁侍中,简直是比宋麟还要难啃的硬骨头!两人心中一片冰凉。“……是……是!下官……下官等定当竭尽全力!”杨靖咬牙,知道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周弘等人也只得跟着唯唯诺诺地答应。
一场无形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厅内气氛凝滞依旧,却少了些剑拔弩张。杨靖等人如坐针毡,只想赶紧告退,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压力场。
就在陈佐、王明远等人正欲起身告退之时,一直静默旁观的陈佐忽然走上前几步,从袖中取出一叠样式精美的鎏金请柬。“宋侍郎,丁侍中,”陈佐脸上挤出一丝还算得体的笑容,向着宋麟和丁崇恭敬递出两张请柬,“两位大人不惧劳苦,为我洛阳漕运鞠躬尽瘁,实乃下官等楷模,洛阳百姓之福。家父年逾古稀,感念圣恩浩荡,近日身体总算稍有好转。恰逢三日后家父七十三岁寿诞,特命下官备下薄筵,聊表心意,斗胆请二位大人及诸位同僚拨冗莅临,一则全了家父一片敬意,二则……”他顿了顿,笑容更加谦卑,“二则家父久居洛阳,久仰侍郎大人与侍中大人风仪,意欲借此良机,亲聆二位大人的教诲,关于漕运弊政之根除,必有高论。万望二位大人赏光!”
宋麟的目光落在陈佐递来的那张请柬上。鎏金的“陈府寿宴”几个字在日光下闪闪发光。陈瑄?这只缩在幕后的老乌龟,终于憋不住了?他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似乎被这“诚意”打动的温和笑容。他要的就是这个!正愁没机会近距离探探这老狐狸的虚实深浅呢。“陈老漕使七十三寿辰,自是天福厚德,寿比南山。”宋麟含笑接过请柬,语气温雅,“老漕使昔年为朝廷统筹漕粮,疏浚运河,功在千秋,即便已退居林下,仍是洛阳仕林砥柱。既老漕使相邀,又如此盛情,本官焉有不从之理?届时定当登门叨扰,为老寿星贺喜!”他的应承爽快无比,甚至带着点对陈瑄昔日功绩的“推崇”。“啊!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多谢侍郎大人赏光!”陈佐大喜过望,连连拱手,眼中却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计得售的精光。丁崇也接过请柬,面色平静无波:“既是老臣寿诞,丁某自当祝贺。”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情绪流露,却让陈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感受到一股沉沉的威压。
杨靖、周弘等人见宋麟和丁崇都应下了陈瑄的邀请,也只得纷纷表态定会前往祝贺。一时间,留守府内气氛竟诡异地“热络”起来,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众人相继告退。待厅内只剩下宋麟、丁崇以及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承影时,那股虚假的和睦氛围瞬间消散。
“走,换个地方说话。”宋麟对丁崇道,眼神沉静。“正有此意。”丁崇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