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雪一落下来,就没个正经停的时候。入了冬,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不是疼,是麻,麻到骨头缝里,能把活人冻得像块老松木。老李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领口的羊毛早就擀了毡,硬邦邦地戳着下巴,可总比让寒风灌进脖子强。他手里的推雪板沉得像灌了铅,木质的把手被岁月和汗水磨得油光锃亮,推在没过膝盖的积雪里,每一下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雪沫子顺着板沿飞起来,落在眉毛上,瞬间就结成了白霜。
这是他守在管护站的第十五个冬天。作为长白山脚下最资深的护林员,清理这条盘山雪道是他入冬后的头等大事。雪道从管护站出发,顺着山势绕出十八道弯,一直通到山外的村镇,说是盘山,其实更像条贴在山肚子上的白带子,窄得只能过一辆雪地摩托。山里的猎户、偶尔来考察的研究员,全指着这条道进出。老李话少,跟山里的石头似的,杵在哪儿都不显眼,可这雪道上的一草一木、一坑一洼,都刻在他脑子里。哪段路底下是暗冰,哪棵树的枝桠容易被雪压断,他闭着眼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天刚蒙蒙亮他就出了门,此刻日头才刚过头顶,却像个蒙了层毛玻璃的灯泡,一点温度都透不出来。老李靠在一棵落叶松上歇脚,掏出怀里的搪瓷缸,缸子外层结着厚厚的冰壳,他哈了口热气捂了捂,才拧开盖子,喝了口温乎的玉米糊糊。雾气从嘴里喷出来,在眼前散开,又很快被风吹得没影。周围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树林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谁在哭。雪地里连只兔子的脚印都没有,这么冷的天,连最耐冻的动物都躲进窝里不出来了。
老李收拾好东西,刚要继续往前走,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他停下脚步,皱着眉转过头,看向自己身后的雪地里。那片雪是他刚清理过的,平整得像块新铺的白毯子,可就在他刚才靠着树的地方不远,赫然出现了一串小脚印。
脚印不大,也就巴掌那么宽,形状很奇怪,既不是山鸡的三趾印,也不是兔子的圆印,更不是狐狸那种尖尖的爪印。它像是五个小小的圆点凑在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的脚印后面,从他刚才推雪的起点一直延伸到这里,像是有个东西一直跟在他身后。老李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那脚印周围的雪,雪很硬,冻得结实,脚印却陷得挺深,不像是风吹出来的,也不是树枝子划的。
他在山里待了半辈子,什么稀奇古怪的动物没见过?就算是刚生下来的小狍子,脚印也比这规整。老李心里犯了嘀咕,他站起身,顺着那串小脚印往前看,没走几步,脚印就突然断了,像是那个东西凭空消失了一样。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打在他的脸上,他忽然觉得后脖子一凉,像是有人在背后吹了口气。
“瞎想啥呢。”老李骂了自己一句,声音在空荡的树林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重新抓起推雪板,可心里那股子别扭劲却没散。接下来的半天,他干活的时候总忍不住回头看,每次都只看到自己留下的一串深脚印,还有身后平整的雪地,再没见过那奇怪的小脚印。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像是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那目光轻飘飘的,落在他的后背上,凉丝丝的。
天黑得早,刚过下午四点,日头就沉到山后面去了,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下来。老李收拾好工具,往管护站走。雪道上的雪又积了一层,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他走得不快,手里攥着根防身用的木棒子,那是他用枣木削的,硬得很。风还是呜呜地吹,比白天更响了,像是有无数个人在树林里哭嚎。路边的树木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在昏暗的天色里像一个个扭曲的鬼影。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细碎得像踩在碎冰上,跟在他的身后,节奏和他一模一样。他走一步,那脚步声就响一下,他停,那声音也停。老李的心跳一下子就快了起来,他猛地转过身,举起手里的木棒子,可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还有他自己的脚印在雪地里延伸。
“谁?出来!”老李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山里的猎户他都认识,没谁会这么晚还在雪道上晃悠,更不会鬼鬼祟祟地跟在别人身后。风吹过树林,呜咽声更响了,像是在嘲笑他的紧张。老李站在原地,僵了足足有一分钟,才慢慢放下木棒子,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可刚走没两步,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还是跟他一模一样的节奏,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这一次,老李没再回头。他咬紧牙关,加快了脚步,心里的那股子寒意比身上的寒气更甚。他想起了刚来管护站的时候,老站长跟他说过的话。老站长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喝多了酒才会跟他念叨几句山里的旧事,说这长白山邪性,尤其是冬天,别在夜里独行,别回头,别接陌生人的话。那时候老李只当是老站长吓唬他,现在他才明白,那些话不是吓唬人,是真真切切的警告。
管护站的灯光在远处亮着,昏黄的一点,像是黑夜里的眼睛。老李一路小跑着冲过去,推开门,一把将身后的门关上,还不忘用门后的顶门杠顶死。屋里的铁炉子烧得正旺,火苗子舔着炉壁,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他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军大衣上的雪融化了,顺着衣摆往下滴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桌上放着他早上蒸的玉米饼子,还有一碟咸菜。老李没胃口,他倒了杯热水,捧着杯子坐在炉子边,手还是抖个不停。他想起了那串奇怪的小脚印,想起了身后的脚步声,还有风里那像哭嚎一样的声音。这些东西像一团乱麻,缠在他的脑子里,让他头疼。
夜深了,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老李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闭着眼睛,脑子里却全是白天的画面。忽然,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件事。那时候他还年轻,刚在山里跟着老猎户学本事,不是护林员。他记得那年冬天也特别冷,比现在还冷。有一天,山脚下传来消息,说后山的煤矿出事了,塌方,埋了好几十个人。
他跟着老猎户去帮忙搜救,那场景他到现在都忘不了。井口被厚厚的积雪和碎石堵住,救援的人用铁锹挖,用手刨,手指都冻得发黑了也不肯停。挖出来的人,一个个都冻得硬邦邦的,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身上穿的都是深蓝色的工装,脚上是厚厚的劳保靴。那时候他年纪小,吓得躲在老猎户身后,不敢看。老猎户叹了口气,说这些人都是苦命人,矿上为了赶工期,冬天也不停工,结果出了这么大的事。
后来听说,那矿难最后没救上来几个人,大部分人都埋在下面了,也有一些人说是在塌方前跑出来了,可最后也没找到,就这么失踪了。那口井也就成了废弃井口,被填了一半,又被常年的积雪埋住,慢慢就没人记得了。老李记得那井口的位置,就在他现在清理的雪道旁边不远的地方,一片茂密的红松林后面。
想到这里,老李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坐起身,看向窗外。外面的雪还在下,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惨白的光。他忽然觉得,白天那串奇怪的小脚印,还有身后的脚步声,会不会和三十年前的矿难有关?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赶紧摇了摇头,骂自己胡思乱想。都三十年了,那些人早就成了枯骨,怎么可能出来走动。
可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每天早上他去清理雪道,身后都会出现那串小脚印,有时候在他的脚印旁边,有时候就踩在他的脚印里,像是有个东西黏着他不放。夜里回管护站,那脚步声也从没断过,有时候还会夹杂着一些细碎的说话声,嗡嗡的,听不清说什么,像是很多人在小声嘀咕。
老李的话变得更少了,脸上的皱纹也拧得更紧了。他开始留意雪道旁边的红松林,有时候清理到那附近,他会停下脚步,往树林里看。红松林长得密,枝叶上积满了雪,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可他总觉得,树林里有东西在看着他,那些目光密密麻麻的,落在他的身上。
有一天,他在雪道边捡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深蓝色的碎布,埋在雪地里,只露出一小角。他捡起来一看,布的质地很粗糙,是那种老式工装的布料,和他三十年前在矿难现场看到的那些人的工装一模一样。碎布上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是铁锈。老李的手一下子就凉了,他把碎布攥在手里,碎布硬邦邦的,像是冻住了一样。他抬头看向红松林的方向,风从树林里吹出来,带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那天晚上,他没回管护站。他找了个背风的山坳,生了一堆火,坐在火堆边,手里攥着那块碎布。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他布满皱纹的脸和浑浊的眼睛。他想起了老站长跟他说过的另一件事,说矿难的时候,有个矿工的孩子,才七八岁,跟着父亲在矿上住,塌方那天,孩子也跟着父亲进了矿洞,后来就再也没出来。老站长说,那孩子长得小,穿的是他父亲改小的工装,脚上是一双小小的劳保靴。
老李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了那串奇怪的小脚印,想起了身后那细碎的脚步声。难道说,跟着他的,是那个孩子的鬼魂?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一个劲地往火堆里添柴。火苗子蹿得很高,照亮了周围的雪地,可他还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接下来的日子,天气越来越坏。天气预报说有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要来了,让山里的人都赶紧撤到山外去。老李接到了通知,可他没走。他放心不下那条雪道,要是雪道被暴风雪封死,山里面要是有人被困,就彻底没救了。他给山外的护林站打了个电话,说他要留在管护站,等暴风雪过去了再清理雪道。电话那头的人劝了他半天,见他态度坚决,也没办法,只能嘱咐他注意安全。
暴风雪是在当天晚上来的。刚开始只是风变大了,雪下得更急了,后来风越来越猛,像是要把整个山林都掀翻一样。管护站的窗户被风吹得哐哐作响,玻璃上结满了厚厚的白霜,什么都看不见。老李把炉子里的火添得足足的,又把门窗都检查了一遍,确保顶得结实。他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热茶,可他一点都喝不下去。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像是有无数只野兽在咆哮,又像是有无数个人在哭嚎。老李的心跳得很快,他总觉得今晚要有什么事发生。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用手指在结霜的玻璃上刮了一下,刮出一小块透明的地方。他凑过去,往外面看。
雪下得太大了,能见度不足五米。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外面的雪道。就在那一瞬间,老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的血液像是一下子冻住了。他看到雪道上站着十几个人影,那些人影都冻得硬邦邦的,行动僵硬,像是被冻住的木头人。他们一个个排着队,顺着他白天清理出的雪道,缓慢而执着地向山下挪动。
闪电的光芒很快就消失了,外面又陷入了黑暗。老李的心脏狂跳着,他用力地搓了搓眼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他又在玻璃上刮了一块更大的地方,紧紧地盯着外面。没过多久,又一道闪电亮了起来,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
那些人影都穿着深蓝色的工装,和他捡到的那块碎布一模一样。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冻得青紫,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最让他恐惧的是,他们脚上穿的,都是三十年前矿难中矿工们穿的那种厚厚的劳保靴,靴底上还沾着黑色的煤屑。在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个小小的人影,比其他人都矮一截,穿着一件改小的工装,脚上是一双小小的劳保靴,正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留下的脚印,和他这些天在雪道上看到的奇怪小脚印一模一样。
老李的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他扶着桌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那些人,是三十年前矿难中死去的矿工!他们从废弃的井口出来了,正顺着他清理的雪道,往山外走。他们是想回家吗?还是想找人诉说他们的冤屈?
外面的风更猛了,夹杂着雪沫子,打在窗户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那些人影还在缓慢地挪动着,像是不管遇到什么,都要一直往前走。老李靠在墙上,看着那些人影,忽然想起了矿难后,那些矿工的家属在井口哭嚎的场景,想起了他们期盼亲人归来的眼神。他的眼睛有点发酸,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悲伤。
暴风雪整整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风停了,雪也停了。天空放晴了,太阳出来了,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老李一夜没睡,他靠在墙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天刚亮,他就挣扎着站起身,走到门边,双手颤抖着拉开顶门杠,慢慢打开了门。
门外的雪积得很厚,没过了膝盖。就在他的门口,整整齐齐地堆着十几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的窝头。那些窝头的表面粗糙,带着明显的手工痕迹,颜色是深黄色的,像是用玉米面和着野菜做的,和三十年前矿上给矿工们吃的窝头一模一样。老李蹲下身,用手指碰了碰其中一个窝头,硬得像块花岗岩,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
他站起身,看向雪道。雪道上布满了脚印,有大的,有小的,都是劳保靴的印记。这些脚印从红松林的方向过来,经过管护站门口,然后顺着雪道一直延伸到山下。老李顺着脚印往前走,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脚印一直往前,穿过了十八道弯,最后在红松林前面停了下来。
老李走进红松林,里面的雪更厚了。他踩着积雪,往前走了几十步,忽然停住了脚步。在他的面前,是一个被积雪半埋的井口,井口周围的雪被踩得很乱,所有的脚印都在这里汇合,然后通向井口里面。这就是那个三十年前发生矿难的废弃井口,被积雪埋了这么多年,终于又露出了真面目。
井口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像是一张巨大的嘴,要把一切都吞下去。风从井口吹出来,带着一股浓重的煤烟味和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孩子的笑声,很轻,很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老李站在井口边,手里攥着那块深蓝色的碎布,碎布在风里轻轻飘动。
他忽然明白了。那些矿工的鬼魂,是想让他知道他们在这里,他们没有被忘记。那些冰冻的窝头,是他们当年在矿洞里最后的食物,他们把这个留给了他,像是一种感谢,又像是一种托付。那个孩子的鬼魂,跟着他,是想让他带领他们,找到回家的路。
老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疼。他对着井口,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他转过身,往管护站的方向走去。他要去清理雪道,要把这条雪道清理得干干净净,让那些迷路的灵魂,能够顺着这条道,找到回家的路。
太阳越升越高,照在雪道上,反射出温暖的光。老李的身影在雪道上移动着,推雪板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身后,又出现了一串小小的脚印,跟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前延伸。这一次,老李没有回头,也没有害怕。他知道,那些灵魂就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起,守护着这条通往回家之路的雪道。
从那以后,每年冬天,长白山的那条盘山雪道上,都会有一个老护林员的身影。他沉默寡言,日复一日地清理着雪道。有人说,在雪夜里,总能看到他的身后跟着一串小小的脚印,还有一群模糊的人影,顺着雪道,缓慢而执着地往前走。也有人说,在管护站的门口,偶尔会看到几大块冻得硬邦邦的窝头,像是谁特意放在那里的。
老李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些事。他只是默默地守着那条雪道,守着那些迷路的灵魂。他知道,只要他还在,这条雪道就不会被封死,那些灵魂就总有一天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