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坐落在大兴安岭的余脉脚下,屯子后头有片阴坡,是出了名的凶地。那地方常年不见日头,就算是三伏天,往坡上一站也能浑身起鸡皮疙瘩,更别提冬天了,寒风跟鬼哭似的绕着坟包转,雪落在坟头都积得比别处厚,黑黢黢的坟茔子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露个头,看着就瘆人。屯子里的老人都知道,阴坡是专埋横死之人的地界,没成家的姑娘、死于非命的汉子、夭折的娃娃,全往这儿扔,坟包一个摞一个,大多连块碑都没有,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夜里常有磷火飘着,跟鬼灯笼似的。
屯子里的后生狗剩,今年二十出头,长得五大三粗,性子却有点轴,不信邪。可最近这半个月,狗剩却愁得头发都快白了——他娘得了怪病,浑身疼得直哼哼,吃了多少汤药都不管用,眼看人就快不行了。村里的老郎中来看过,摇着头说,除非能找到“雪灵芝”,炖成汤给老太太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雪灵芝金贵,长在阴坡那种常年积雪的背阴处,那地方邪乎得很,没人敢夜里去。
这天夜里,狗剩他娘又疼得昏了过去,脸白得跟纸似的,气都快喘不上了。狗剩看着娘的样子,心里跟刀割似的,咬了咬牙,心里合计着:“管他什么邪不邪的,只要能救俺娘,就算是阎王爷的地盘,俺也得闯一闯!”他揣了两个窝窝头,裹上那件打了补丁的棉袄,抄起砍柴刀和采药的背篓,趁着月黑风高,就往阴坡摸去。
夜里的靠山屯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呜”声,还有几声狗吠远远传来。狗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积雪没到小腿肚,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听得人心里发毛。越往阴坡走,天越冷,寒风跟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周围的树木长得歪歪扭扭,枝桠光秃秃的,在月光下映出狰狞的影子,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恶鬼。
到了阴坡脚下,狗剩停下脚步,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眼前的坡地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坟包,有的塌陷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洞口,有的上面压着几块破砖头,连个名字都没有。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窃窃私语。狗剩咽了口唾沫,握紧了手里的砍柴刀,给自己壮胆道:“狗剩啊狗剩,你是来救娘的,别怕!”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抬脚就往坡上走。
阴坡上的雪更厚,也更滑,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掉进塌陷的坟坑里。狗剩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坟包之间穿梭,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寻找老郎中说的雪灵芝。雪灵芝长在背阴的石缝里,颜色发白,跟周围的积雪有点像,找起来格外费劲。他找了快一个时辰,手脚都冻僵了,还是没看到雪灵芝的影子,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
就在这时,他走到一片相对平坦的地方,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坟包。这坟包不大,看样子埋了有些年头了,坟头的野草长得半人高,连块碑都没有,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狗剩本来没在意,正准备绕过去,却忽然瞥见坟包旁边的雪地里,有个红得刺眼的东西。
那颜色太扎眼了,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就像一滩凝固的血。狗剩心里好奇,走过去弯腰一看,不由得愣住了——那是一只绣花鞋。这绣花鞋做得精致得很,红缎子面,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针脚又细又匀,鞋面上绣着一对鸳鸯,红嘴绿毛,翅膀上还带着点金黄的纹路,栩栩如生,像是下一秒就要从鞋面上飞起来似的。
狗剩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绣花鞋。他拿起绣花鞋,入手冰凉,缎子面光滑得很,绣线摸起来厚实又有韧性。他心里琢磨着,这鞋一看就是姑娘家穿的,怎么会丢在这阴坡的坟地里?难道是哪个陪葬的物件,被野狗刨出来了?
狗剩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俺妹妹小花今年十五,正是爱美的年纪,要是把这双绣花鞋拿回去给她,她肯定高兴坏了。再说了,这鞋这么精致,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到时候给娘抓点好药,也是好的。他这么一想,贪念就上来了,也忘了这阴坡的邪乎,把绣花鞋揣进了怀里,用棉袄裹紧了,又继续找雪灵芝。
大概又找了半个时辰,狗剩终于在一块大石头的石缝里,看到了一小丛雪灵芝,绿油油的叶子上还挂着冰碴子。他心里一喜,赶紧小心翼翼地把雪灵芝挖出来,放进背篓里,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山下跑。
可刚跑没几步,狗剩就觉得不对劲。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他,脚步声很轻,“沙沙”的,跟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一样。他心里发毛,回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只有漫天的风雪和黑黢黢的坟包。“肯定是俺想多了。”狗剩安慰自己,跑得更快了。
可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像是就在他耳边似的。紧接着,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女人的声音,哀怨又凄凉,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寒。狗剩吓得浑身一哆嗦,跑得更快了,心脏“砰砰”直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把鞋还给我”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直往他的骨头缝里钻。狗剩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回头,拼了命地往前跑。雪地里太滑,他一个没留神,摔倒在地,背篓里的雪灵芝撒了一地。
他顾不上捡,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可就在这时,他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冰凉刺骨,像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似的,力气大得惊人,死死地攥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狗剩慢慢转过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了一个穿红衣的姑娘。姑娘长得挺俊,眉眼清秀,可脸色却白得像纸,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半边脸像是被什么东西毁了,坑坑洼洼的,看着格外吓人。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只有浓浓的哀怨和冰冷的恨意,死死地盯着狗剩的怀里。
“把鞋还给我”姑娘又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幽幽的,带着一股哭腔。
狗剩吓得浑身发抖,牙齿不停地打颤,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这才明白,自己是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这姑娘,肯定是阴坡里的冤魂!
“我我不是故意的”狗剩结结巴巴地说,想把绣花鞋拿出来还给她,可手却不听使唤,怎么也动不了。
红衣姑娘的眼神更怨了,她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指向狗剩的怀里,声音变得尖利起来:“那是我的鞋!是我的陪嫁!你为什么要拿我的鞋?”
狗剩感觉那尖利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子,刺得他耳朵生疼。他想跑,可胳膊被姑娘死死地攥着,根本跑不了。他看着姑娘那张毁了半边的脸,看着她眼里的恨意,心里后悔极了。他不该贪小便宜,不该拿这坟地里的东西,不该得罪这冤魂!
就在这时,红衣姑娘忽然松开了他的胳膊,猛地扑了过来,嘴巴大张着,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像是要咬断他的脖子。狗剩吓得大叫一声,猛地往后一躲,刚好躲开了姑娘的扑击。他趁机转身,拼了命地往前跑,连滚带爬的,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看到屯子里的灯火,才感觉稍微安全了一点。他回头一看,那红衣姑娘没有追上来,心里松了一口气,瘫坐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怀里的绣花鞋还在,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赶紧把绣花鞋扔在雪地里,像是扔了个烫手的山芋,然后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家。
回到家,狗剩把雪灵芝交给媳妇,让她赶紧给娘炖汤,自己则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软,冷汗把棉袄都浸湿了。媳妇见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问他怎么了,狗剩把夜里在阴坡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听得媳妇也吓得脸色发白。
好在雪灵芝真的管用,狗剩他娘喝了汤之后,病情渐渐好转,能下床走路了。可狗剩心里却一直不踏实,总觉得那红衣女鬼不会就这么放过他。
果然,没过几天,屯子里就开始出现怪事。
每天夜里,屯子里都会传来女人的哭声,哀怨又凄凉,从阴坡的方向传来,飘遍整个村子,听得人心里发毛。一开始,大家以为是哪家的媳妇受了委屈,可问来问去,没人承认哭过。那哭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有时候甚至会飘到村民的窗户底下,像是有人在窗外哭似的。
更吓人的是,不少村民早上起来开门,都会发现自家门口放着一只红绣花鞋,跟狗剩捡到的那只一模一样,红缎子面,绣着栩栩如生的鸳鸯,只是入手冰凉,透着一股寒气。村民们吓得不轻,纷纷把绣花鞋扔了,可第二天早上,门口又会出现一只,怎么扔都扔不掉。
屯子里人心惶惶,大家都说是狗剩在阴坡得罪了不干净的东西,那女鬼找上门来了。有人说,那女鬼是来索命的;有人说,她是想让村里人帮她申冤;还有人说,她只是想要回自己的绣花鞋。
村里的老人赵老爷子,今年快八十了,见多识广,知道不少屯子里的老事儿。他召集了村里的人,坐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叹了口气说:“这事儿,俺知道点眉目。几十年前,屯子里有个叫春杏的姑娘,长得俊,手也巧,绣的花跟活的一样。她本来要嫁给邻村的一个后生,可结婚前几天,不知道被谁害了,尸体扔在了阴坡,连块碑都没立。听说她死的时候,脚上就穿着一双红绣花鞋,是她自己绣的陪嫁,鞋面上绣着鸳鸯。”
大家一听,都明白了,那红衣女鬼,就是春杏的冤魂!狗剩捡到的绣花鞋,就是她的陪嫁鞋!
狗剩听了,心里又愧疚又害怕。他没想到,自己一时的贪念,竟然惊动了春杏的冤魂,还连累了整个村子。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阴坡的方向磕了几个头,说:“春杏姑娘,是俺不对,是俺不该拿你的鞋,俺给你赔罪了!俺这就跟村里人一起,给你立碑,给你烧鞋,求你放过俺们屯子吧!”
村里的人也都觉得,春杏死得冤,要是不给她立碑,不让她安息,这怨气恐怕永远都消不了。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凑钱给春杏立一块碑,再让村里的巧手媳妇,照着那绣花鞋的样子,绣一双一模一样的红绣花鞋,然后在她的坟前烧掉,还给她。
说干就干,村里的石匠连夜赶工,打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故女春杏之墓”。村民们又找来了最好的红缎子和绣线,让村里绣活最好的王婶,照着那绣花鞋的样子,一针一线地绣了一双新的红绣花鞋。
这天上午,天气难得放晴,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拿着工具,带着石碑和绣花鞋,来到了阴坡。大家找到了春杏的那座无碑孤坟,把坟包整理好,将石碑立了起来,又在坟前摆上了水果和点心。
狗剩拿着那双新绣的红绣花鞋,走到坟前,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然后点燃了纸钱。火苗“呼呼”地窜起来,映红了大家的脸。狗剩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头,哽咽着说:“春杏姑娘,俺把鞋还给你了,这是俺们特意给你绣的新鞋,你收下吧。俺们给你立了碑,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忘了你了,求你安息吧,别再缠着俺们屯子了。”
纸钱烧完了,那双新绣的红绣花鞋也被烧成了灰烬,随着风飘向了远方。奇怪的是,从那天起,屯子里的哭声就消失了,早上起来,再也没有人在自家门口看到红绣花鞋了。狗剩他娘的病也彻底好了,能下地干活了。
这件事之后,靠山屯的人再也不敢随便去阴坡了,更不敢在阴坡乱拿东西。大家都说,春杏姑娘是个好姑娘,只是死得冤,只要给她应有的尊重,让她安息,她就不会伤害人。
而那只被狗剩扔掉的红绣花鞋,再也没有人见过。有人说,它被春杏的冤魂收回去了;有人说,它埋在了雪地里,被大雪永远覆盖了;还有人说,它还在阴坡里,提醒着每一个路过的人,要敬畏生命,敬畏亡魂,不要贪小便宜,否则,迟早会付出代价。
阴坡的风依旧在吹,坟包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可自从立了碑之后,那地方似乎不再那么阴森恐怖了。有时候,村民们路过阴坡,还能隐约看到坟前有一团淡淡的红光,像是有人在那里守着似的。大家都说,那是春杏姑娘收到了新鞋,安心地安息了,那红光是她的魂魄,在守护着这片曾经埋葬她的土地。
靠山屯的人,也把春杏的故事一代代传了下去,告诫后人,做人要本分,不能贪小便宜,更要敬畏每一个生命,哪怕是已经逝去的亡魂。而那双红绣花鞋的传说,也成了靠山屯最难忘的一段记忆,深深烙印在每一个村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