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翻了
日子像筛子里的豆子,在阳光下被反复颠簸,好的留下,坏的漏走。可有些坏东西,像最细碎的砂砾,嵌在筛网的缝隙里,怎么也抖不掉,日复一日地磨着人心。
奶奶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佝偻着背,面前放着一个旧竹筛。枯瘦的手腕一下下颠着,黄豆在里面哗啦哗啦地响,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单调的雨。阳光把她的银发照得有些刺眼,脸上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痕,深不见底。
我坐在不远处的门槛上,手里捏着一块尖利的小石片,无意识地在泥地上划着。横,竖,斜叉勾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井”字棋棋盘。这个动作,熟悉得像呼吸。好像很久以前,在另一个模糊的、泛着旧时光晕的场景里,我也这样划过。为了什么?和谁?记不清了。石片刮过粗粝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莫名地让人心里发空。
电话铃响了。尖锐,急促,像警报,瞬间撕裂了院子里沉闷的宁静。
奶奶颠豆子的手停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向屋里那台老式座机,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她慢慢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进去拿起了听筒。
“喂?”
只一声,空气就骤然变冷了。
“你还晓得打电话回来?我还以为你死外头了!”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豁了口的刀片,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恨意,“我老顽固?沈国强!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要不是你当年”
又是这样。又是他们。
我低下头,石片在地上划得更深了。那些争吵的碎片,像冰冷的玻璃碴,又开始往脑子里扎。虽然很多事记不清了,但这种针扎似的难受,这种想要捂住耳朵缩起来的冲动,却像本能一样刻在骨头里。
爷爷从屋里踱出来,听着奶奶越来越高的嗓门,脸上露出惯常的无奈和疲沓。他凑过去,想拿过电话,嘴唇动了动,大概想说“少说两句”、“孩子听着呢”之类的话。
“滚开!老东西!没你插嘴的份!”奶奶猛地一挥胳膊,像驱赶苍蝇一样把他搡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爷爷踉跄一步,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那口气沉得像是要把佝偻的脊背彻底压断。他转身,拿起靠在墙边的帆布袋子,对我招了招手,声音有些哑:“野娃子,爷爷去街上买点玉米粉和鸡饲料,你在家好好歇着,别乱跑。”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跟着去。街上嘈杂的人声,店铺里各种气味,总比待在这令人窒息的骂声里要好。
爷爷却伸手轻轻拦住了我,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听话,你刚好点,在家歇着。爷爷回来给你带烤鸭,东街口老张家的,你最爱吃那口。”
冒烤鸭。油亮亮的皮,香喷喷的肉。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在我空洞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我点了点头,重新坐回门槛上。
爷爷推着他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吱呀吱呀地出了院门,身影消失在巷口。院子里,又只剩下我和奶奶,以及她那永无止境的咒骂。
我重新拿起石片,继续在地上画着那些无意义的线条。太阳慢慢西斜,光线变得柔和,带着一丝昏黄。奶奶骂累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带着哭腔的、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我几乎麻木了,习惯了这种背景噪音,以为又会像无数个下午一样,在骂声渐歇、夜色降临中沉闷地结束。
然而,变故总发生在最松懈的时刻。
一只芦花母鸡,大概是被奶奶突然拔高的尾音惊到,“咯咯”惊叫着,扑棱着翅膀,慌不择路地窜上了通往二楼平台的狭窄水泥楼梯!
等奶奶猛地反应过来,扔下电话冲出来时,那鸡已经惊慌失措地跳上了平台边缘矮墙的墙头,爪子扒拉着松动的瓦片,眼看就要掉到外面的巷子里!
“哎哟!瘟鸡!你给我下来!”奶奶急得跺脚,也顾不上骂人了,慌忙跟着冲上了二楼平台。
我也被这变故惊得抬起头,下意识地跟着跑过去,站在楼梯口,仰头望着。
奶奶站在平台边缘,离那鸡还有几步远,不敢靠太近,怕惊得它直接跳下去。她伸着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焦急和小心,甚至带上了一点可怜的哀求:“过来乖,过来哟那边危险,快过来”
阳光晃眼,奶奶花白的头发和深色的衣衫在平台边缘构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剪影。那只蠢鸡完全不懂事,反而被她的靠近吓得往另一边又挪了几步,爪子一滑,几片碎瓦“哗啦”一声掉了下去!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我的心脏!
“奶奶!回来!”我喉咙发紧,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奶奶大概是想绕到另一边去赶鸡,她着急地往前快走了两步,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杂物——或许是一根晾衣竹竿,或许是一块松动的砖头——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我看到她的身体猛地失去了平衡,惊惶地挥舞着手臂,像一片突然被狂风扯离枝头的枯叶,直直地向后仰倒下去!
她的惊呼声短促而尖锐,像瓷器摔碎前最后的那声脆响。
然后——
“砰!!”
一声沉闷得让人心脏骤停的巨响!重重地砸在地上,也砸在我的耳膜上,砸碎了我整个世界。
她摔下去了。从二楼平台,仰面摔了下来。后腰重重地磕在楼下堆放的、用来垫鸡窝的半截粗糙水泥柱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然后,她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时间凝固了。空气死了。
我僵在原地,瞳孔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楼下那个蜷缩的、无声无息的身影。血液好像瞬间冻成了冰渣,又在下一秒疯狂燃烧起来!
几秒钟后,一种非人的、撕裂般的尖叫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冲破了所有阻塞和恐惧!
“奶奶——!!!”
我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炮弹,疯了一样冲下楼梯,腿软得几乎摔倒,连滚带爬地扑到她身边。
她双眼紧闭,脸色死白,嘴角溢出了一丝鲜红的血沫,那颜色刺得我眼睛剧痛。
“奶奶!奶奶你醒醒!奶奶!”我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不敢碰她,只会徒劳地、绝望地嘶喊。巨大的恐惧像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疼得无法呼吸。
我猛地抬起头,像一头受伤的幼兽,朝着四周死寂的院落、朝着那些紧闭的门窗,发出了泣血般的哀嚎与求救:
“救命啊!来人啊!救救我奶奶!求求你们!救命——!!”
我的哭声和喊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凄厉而绝望。
邻居被惊动了,有人跑出来,有人慌忙打电话。混乱中,不知是谁,大概是想到了我父亲,颤抖着手拨通了他的号码。
而与此同时,在镇子另一头的十字路口。
爷爷买好了玉米粉和饲料,帆布袋放在车斗里。他大概还特意绕到东街口,那只油纸包好的、热乎乎的烤鸭,就放在袋子最上面,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他想着孙子吃到时可能露出的、久违的一点笑模样,心里或许还有一丝慰藉。他骑着车,往家赶。夕阳刺眼,他可能心急,可能恍惚,在那个车流不息的十字路口,他习惯性地,或者说是侥幸地,没有看那盏红绿灯——那个爸爸无数次黑着脸吼他“老了就慢点开!看着点车!别闯红灯!出事了怎么办!”的路口。
一辆满载着货物、呼啸而来的重型货车,用冰冷的钢铁和刺耳的刹车声,回答了他的侥幸。
“砰—!!!!”
又是一声。
比奶奶坠楼那声更沉闷,更巨大,像地狱之门轰然关闭的声响。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到撕裂空气的尖叫。
爷爷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像一张单薄的、被揉皱的纸片,瞬间被卷入巨大的车轮之下。扭曲,变形,碎裂。玉米粉的白色粉尘混合着饲料的碎屑,和着暗红色的血液,喷溅开来。那个油纸包着的冒烤鸭,从撕裂的袋子里滚出,落在肮脏的路面上,被车轮碾过,油渍和肉渣混入一片狼藉。
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我跪在奶奶冰冷的身躯旁,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疯狂奔涌。邻居们慌乱地围着,有人试图扶起奶奶,有人在焦急地打电话叫救护车。
另一半,是闻讯赶来、刚好目睹了这炼狱一幕的父亲。他的车就停在路口对面。他刚刚接起邻居带着哭腔打来的、关于奶奶坠楼的电话,脚才刚踩下油门——
他就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连人带车,被卷入了货车的底盘之下。还有那散落一地的、他承诺带给儿子的玉米粉、饲料,和那只已经不成形状的冒烤鸭。
他猛地推开车门,僵在原地,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魂魄。几秒钟后,一声不似人声的、崩溃的哀嚎从他喉咙里撕裂出来,他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堆扭曲的钢铁废墟和那片刺目的狼藉
夕阳像泼洒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十字路口,染红了破碎的三轮车残骸,染红了父亲跪地痛哭的、剧烈颤抖的背影,也染红了滚落在地的、那只再也无法兑现的冒烤鸭。
筛子翻了。
豆子撒了一地,被车轮和鲜血碾进泥里。
棋局碎了。
承诺,和期待着承诺的人,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