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野娃子
白光。
刺眼,冰冷,带着消毒水的味道。
我睁开眼,第一个感觉是头痛。不是之前那种要炸开的剧痛,而是一种沉闷的、迟钝的钝痛,像有人用厚布包裹着石头,一下下敲打着我的太阳穴。视野花了点时间才聚焦,头顶是惨白的天花板,旁边挂着透明的输液袋,管子连在我的手背上。
我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旁边。
另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睡得很沉,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额角贴着纱布,脸颊和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上,有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呼吸很轻,看起来很脆弱。一个看着比她年长些、眉眼有几分相似、但憔悴得多的女人趴在她床边睡着了,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黑眼圈,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拧着。
我看着她,心里空落落的。她是谁?伤得这么重为什么在这里?
趴着的女人动了一下,猛地惊醒,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立刻看向我,随即又紧张地看向隔壁床的女人,见她呼吸平稳,才松了口气似的,把目光重新投向我,声音沙哑得厉害:“照野?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她叫我照野?她知道我的名字。可我我看着她焦急的脸,脑子里却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搜刮不出一丝关于她的记忆。只有一种模糊的、她看起来很累的感觉。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她赶紧起身,倒了杯温水,小心地扶着我,喂我喝了几口。水温润过干涸的喉咙,稍微舒服了点。
“我”我声音嘶哑,“谁?”
她的手猛地一抖,水杯差点没拿稳。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像是没听懂:“照野?你说什么?我是姨妈啊!你你不记得了?”她的目光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慌,又急忙指向隔壁床,“那是你妈妈啊!你妈妈!李彩云!你也不记得了?!”
妈妈?李彩云?
这两个词像石子投入死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我看着那个沉睡的、伤痕累累的女人,内心一片茫然的空白。没有亲切,没有担忧,什么都没有。她就像一个陌生的、不幸的伤者。
我的心跳莫名加快,一种说不清的恐慌攥住了我。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我要”我喃喃自语,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找妈妈”
说完我自己都愣住了。找妈妈?妈妈不就在旁边躺着吗?可我为什么还要找?我要找的是谁?
姨妈的眼圈瞬间红了,她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地掉下来。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痛和无力。
接下来的几天,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医生来了又走,问了很多问题。我大多摇头。他们低声和姨妈说着“创伤后应激”、“选择性遗忘”、“暂时性的认知功能障碍”之类的词。我听不懂,只是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摔碎了的、拼不回去的瓷器。
我能下床后,姨妈搀着我在走廊慢慢走。窗外阳光很好,但我总觉得隔着一层东西,看不真切。一个老人蹲在走廊尽头的光影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脚边放着一辆旧得掉漆的三轮车,车斗里还沾着些泥巴和几片烂菜叶。
看到那辆三轮车,我的脚步下意识地停了一下。一种奇怪的、模糊的熟悉感掠过心头。
老人看见我们,站起身,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走了过来。他脸上皱纹很深,眼神浑浊,带着担忧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沉重。他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野娃子,没事了就好爷爷推你出去晒晒太阳?”
爷爷?他是爷爷?
我看着他,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但我没有抗拒。他扶着我坐到三轮车一边的栏板上,然后推着车,慢慢地走出医院大楼,来到院子里晒太阳。
三轮车吱呀吱呀地响,阳光暖烘烘地照在身上。我看着自己的脚悬空晃荡,鞋底偶尔会蹭到地面。一种几乎是本能的冲动,让我下意识地把脚往下伸,想像小时候那样,让鞋底擦着地面滑过。
“脚抬起来!瞎刮蹭啥!鞋底磨坏了!”爷爷头也没回,习惯性地呵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老一辈人特有的、对物品的珍惜和一点点的急躁。
我猛地缩回脚,动作快得自己都愣了一下。这个反应好像练习过成千上万次一样自然。
我抬起头,看着爷爷推车的、微微佝偻的背影。阳光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一种强烈的、没来由的冲动让我开了口,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不明白的困惑:
“你以前是不是抱过我?”
爷爷推车的动作骤然停顿。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吱”的一声锐响。
他猛地回过头,眼睛瞪得很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心痛,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只是那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转回身,重新推起了车子。车轮再次吱呀作响,但他的背影,好像比刚才更驼了一些。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什么是那种反应。
这时,医院门口又走来一个老人,个子不高,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提着个保温桶。她一出现,我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过去。
看到她,我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好像忽然被填上了一小块。一种难以言喻的、发自心底的安心感,像温水流过冻土,悄然蔓延开来。我不认识她,可我就是想靠近她。
爷爷把车推到她面前停下。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笨拙地跳下了三轮车,脚步有些虚浮地跑到她面前,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愣住的动作。
我伸出手,抱住了她。把脸埋在她微微佝偻的肩头。
这个怀抱不对。感觉不对。
记忆里那残存的、模糊的感觉里,这个怀抱应该更高大、更宽阔,能轻易地把我整个包裹进去,温暖得像晒透了的棉被,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味道。我能稳稳地抱住,把脸埋进去,外面的一切风雨喧嚣就都被隔绝了。
可现在,这个肩膀,比我印象里矮了很多,瘦削了很多,甚至有点硌人。我需要微微弯下腰,才能把脸靠上去。
但我还是紧紧抱着,不肯松手。因为只有这里,让我感觉到一丝确切的、不会碎裂的踏实。
奶奶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一只温暖粗糙的手,极轻极轻地落在了我的后脑勺上,像抚摸易碎的珍宝一样,慢慢摩挲着。
“野娃子”她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没事了,奶奶在呢。”
就在这一瞬间,抱着奶奶,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一些破碎的、闪着微光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了我的脑海——
是更小的时候,下雨天,泥泞的土路。奶奶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学校走。我趴在她并不宽阔的背上,举着一把旧的黑色雨伞,伞面被打得噼啪作响。她的脊背微微出汗,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我胸前,很暖。她喘着气,却还在念叨:“抱稳喽,别摔着俺娃”
是放学路上,经过村口那小卖部。我眼巴巴地看着玻璃罐里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奶奶摸摸我的头,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皱巴巴的零钱,换来两颗最便宜的水果硬糖。她剥开糖纸,把橙黄色的糖块塞进我嘴里,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能甜上好半天。她看着我笑,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甜不?慢慢吃,别噎着。”
是夜里,爸妈又在隔壁吵得厉害,摔东西的声音吓得我缩在被子里发抖。奶奶悄悄推门进来,躺到我身边,把我冰凉的手脚捂在她温暖的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哼着不成调的、古老的摇篮曲。她的声音沙哑,却像有魔力一样,慢慢驱散了我的恐惧。我在那种安稳的节奏里,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些画面一闪而过,像风中残烛,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我甚至抓不住它们的尾巴。
但我抱着奶奶的手,收得更紧了。
我记得她。我不记得为什么记得,不记得那些具体的事,但我记得这个怀抱。我的身体记得。我的心记得。
头还在隐隐作痛,世界依旧隔着一层毛玻璃,很多重要的人和事,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和陌生的名字。
但在这个变得矮小、不再那么宽阔的怀抱里,我好像找到了一小块,没有完全碎裂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