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
一个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般难听的声音从枣树后方传来,带着浓浓的警剔与怨毒。
紧接着,在何沅君惊恐的目光中,一个“人”从树后缓缓爬了出来。
之所以说是“爬”,是因为她根本无法站立。
她的双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软软地拖在身后,显然早已残废。
她披头散发,头发脏污板结,遮住了大半面容,身上衣衫褴缕,几乎难以蔽体,裸露出的皮肤上也满是污垢与伤痕。
她依靠双手支撑,一点点地挪动身体,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那双从乱发后透出的眼睛,里面燃烧着几乎凝成实质的刻骨恨意,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看得人脊背发凉。
何沅君虽然武功已经很不错了,但她毕竟是个女子,见此场景,惊呼一声,脸色煞白。
心中更是怦怦直跳,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那“人”死死盯着李长生四人,再次嘶声问道:“你们是谁?为何会来到此地?”
李长生面色不变,语气平淡地说道:“绝情谷主公孙止,花言巧语诱骗我家妹子,欲要娶她为妻。”
“我查探公孙止过往,发现其原配夫人裘千尺死得蹊跷,故特来此地查证。”
“你又是何人?”
他故意不提裘千尺可能未死,就是为了引对方自己说出身份和遭遇。
果不其然,那“人”听到李长生的话,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了一阵凄厉至极的狂笑。
笑声在幽深的潭底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哈哈哈!公孙止!好!好得很啊!”
“我在这里受苦,你倒是在上面又要新人换旧人了!”
“哈哈哈!”
她猛地止住笑声,乱发后的眼睛死死瞪向李长生,声音如同夜枭啼哭!
“我就是裘千尺!那个被公孙止亲手推下这鳄鱼潭的发妻!”
“什么?!”
何沅君闻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娇躯微晃,几乎站立不稳。
裘千尺目光如毒蛇般在何沅君脸上扫过,嘿嘿冷笑。
“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天香国色,我见尤怜!”
“难怪公孙止那贼子会对你动心!”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阴森无比:“不过小姑娘,你可要小心了!”
“公孙止那人,最是虚伪狠毒!”
“等他把你骗到手,玩腻了之后,就不会再把你当人看!”
“说不定哪天,他就会寻个由头,把你也推下来给我作伴!”
这充满恶意的诅咒让何沅君遍体生寒,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怀中的公孙绿萼。
李长生适时开口,将话题引向关键:“我很好奇,你既然是他的夫人,武功想必不弱,又是如何落到这步田地的?”
裘千尺忌惮地看了一眼李长生。
刚才她那足以洞穿木石的枣核钉,被对方轻描淡写地定在空中,这种手段简直闻所未闻,其实力深不可测,远非自己所能抗衡。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恨意与一丝恐惧,将自己与公孙止的恩怨原原本本道来:
如何因嫉妒害死了公孙止的心上人柔儿;公孙止如何假意原谅,实则隐忍讨好,让她放松警剔;她如何在生下女儿公孙绿萼后身体虚弱;公孙止又是如何用计骗她喝下麻药,挑断她手脚筋络,最后亲手将她推下这万丈深渊
桩桩件件,说得详细无比,眼中的怨毒之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听着裘千尺那字字血泪的控诉,看着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凄惨模样,何沅君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顶灌到脚底,心中充满了后怕与庆幸。
若非公子和夫人及时赶到,揭穿了公孙止的真面目,自己岂不是真要步上这裘千尺的后尘,在这暗无天日的鳄鱼潭底,化作一缕冤魂?
想到此处,她对李长生与李莫愁的感激之情更是无以复加,同时也对公孙止那伪君子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憎恶。
裘千尺那饱含血泪与无尽怨毒的叙述,在幽深的潭底缓缓落下尾声。
她那双如同鬼火般的眸子,死死盯在面色苍白的何沅君脸上,嘴角咧开一个扭曲而讥讽的弧度,发出沙哑的哂笑:
“怎样?”
“小姑娘,听完了老娘的故事,现在你还愿意嫁给上面那个道貌岸然的公孙止吗?”
“他一定在你面前,装得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象个情深义重的正人君子吧?”
“哈哈哈——!”
她似乎因为能亲手破坏公孙止的好事,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笑声在空旷的潭底回荡,格外刺耳。
何沅君缓缓摇了摇头,脸上已无半分血色,眼中盛满的不仅是后怕,更是一种深及骨髓的失望与悲凉。
她这一生,情路竟是如此坎坷不堪。
先有陆展元虚情假意,后有养父武三通悖逆人伦,如今这看似完美的归宿公孙止,内里更是阴狠毒辣、杀妻弃女的恶魔!
接连的打击,让她那颗原本还对真情抱有希冀的心,彻底冷却下来,只觉得世间男子皆不可信,所谓的真心感情,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幻一场。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旁观的李长生,目光平静地看向状若疯魔的裘千尺,淡淡开口:“你,可想报仇?”
“报仇?”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劈散了裘千尺脸上那扭曲的笑意。
她猛地愣住,乱发后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李长生,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嘶哑:“你你愿意帮我?你肯帮我报仇?!”
李长生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公孙止作恶多端,虚伪狠毒,人神共愤。”
“此等败类,自然该为其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既然遇上了,便不会袖手旁观。”
“想!”
“我当然想报仇!”
“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将他碎尸万段!”
“我做梦都想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裘千尺激动得浑身颤斗,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土里,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但紧接着,她象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语气骤然变得急切而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
“只是在报仇之前,还有一件事你们,你们可曾见过我的女儿?”
“她叫绿萼,我的萼儿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过得好不好?”
李长生的目光转向依旧在何沅君怀中沉睡的公孙绿萼。
裘千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明白了。
她看到女儿被何沅君小心翼翼地抱着,小脸恬静,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下意识地向着何沅君依靠,显露出全然的依赖。
看到这一幕,裘千尺那颗被仇恨浸透的心里,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激动。
她下意识地就想爬过去,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诉说这数年来的思念与苦楚。
但她的动作刚起,却又猛地僵住。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肮脏残破、形同鬼魅的样子,又看了看在何沅君怀中显得干净、安宁的女儿。
一股巨大的自卑和心痛攫住了她。
她这副模样,会不会吓到萼儿?
萼儿似乎很依赖这位何姑娘?
她深吸了一口潭底污浊的空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动与泪水。
用尽量轻柔、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语气,望向何沅君。
低声恳求道:“我我可以仔细看看她吗?就就看看,不会吵醒她”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满心只有复仇的疯狂怨妇,只是一个渴望看一眼自己骨肉的可怜母亲。
那眼中的狠毒与怨恨暂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与深藏眼底、无法磨灭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