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堂内，烛火摇曳。裴大人听完苏言详细的禀报，目光落在那块白布上的黑色碎屑和褐色纤维上，久久不语。驿丞的供词，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层层涟漪，却也带来了更多的疑问。
“下巴有疤”裴大人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临安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找这样一个特征明显的人，并非易事，但也绝非无迹可寻。”
他看向苏言：“依你看，那铁锈和这纤维，可能出自何处？”
苏言早己在心中琢磨过，闻言答道：“回大人，铁锈常见，但结合驿丞所言，事发角井，井壁为石砌，附近并无明显铁器。这铁锈碎屑细小，更像是从某种经常使用、己有磨损的铁制物件上刮擦下来的。比如工具，或者兵器。”
他顿了顿，指向那些褐色纤维：“至于此物，小人仔细看过，纤维粗硬，韧性颇强，颜色深褐，似经过特殊浸染或本就是此色。小人想起，王县尉靴子上也沾有类似之物。此物或许并非本地常见。”
裴大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观察入微。继续。”
苏言受到鼓励，思路更清晰了些：“王县尉靴沾此物，驿丞伤口亦嵌此物，说明两人遇事时，所处环境或接触之物，皆与此纤维有关。而角井附近，并无大量此类纤维来源。因此，小人推测，含有此纤维之物，可能曾被带至角井，或者王县尉与那神秘人见面之前，曾到过某个有此纤维的地方。
“而驿丞伤口深处的铁锈，则可能来自那神秘人随身携带的器物，两人推搡时，不慎刮伤了驿丞。”
裴大人微微颔首：“有理。如此一来，搜寻范围便可缩小。既要找下巴有疤之人，也需留意可能同时存在特殊褐色纤维和铁制器物之处。”
他沉吟片刻，忽又问：“王县尉的尸体，你可还有想法？”
苏言心中一动，裴大人此问，显然是想考较他，也是给他进一步参与的机会。他谨慎道：“小人之前粗略观之，确似溺毙。但许多细节未曾细查。若大人允许，小人想再仔细查验一番，或能有所发现。”
“准。”裴大人干脆利落，“尸体停在偏院厢房，本官与你同去。”
偏院厢房，阴气森森。王县尉的尸体被放置在门板上，盖着白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尸臭和石灰的味道。一名缇持刀守在门外。
裴大人示意缇骑揭开白布。肿胀发白的尸体再次暴露在烛光下，视觉冲击力依然强烈。
苏言深吸一口气，压下不适，走上前去。这一次，他检查得更为仔细，仿佛回到了前世的工作台。
他先是再次确认了尸表无明显外伤和勒痕，然后重点检查口鼻。他用小木棍轻轻拨开嘴唇，观察牙齿和口腔黏膜，又仔细看了鼻翼周围的蕈样泡沫。
“确是溺死特征明显。”苏言低声道。但他没有停下，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死者的双手。他抬起王县尉冰冷僵硬的手，一寸寸地检查指甲缝。
之前注意力多在刘老栓身上，对王县尉的手并未细看。此时在明亮的烛光下，苏言发现，王县尉右手指甲缝里，除了泥垢，似乎也嵌着些许极细微的颗粒，颜色竟是深褐色！与那些纤维颜色极为接近！
他小心地用刀尖刮取下来，放在白布上。颗粒比纤维更细小，像是某种植物碾碎后的残留。
“大人请看！”苏言将白布呈上。
裴大人凑近一看，眼神骤然锐利：“与那纤维同源？”
“极有可能！”苏言肯定道，“而且是在指甲缝里，说明王县尉死前，曾用手抓挠或接触过含有此物的东西！”
这个发现，意义重大！它首接将王县尉的死，与那种特殊的褐色纤维紧密联系在一起。王县尉并非简单地坠井，他在落井前，很可能与持有或身处那种纤维环境的人或物有过接触甚至冲突！
苏言继续检查，当他捏开王县尉紧握的拳头时，又是一怔。在右手掌心，紧紧攥着一小撮东西！因为尸体僵硬和水泡，之前并未被发现。
他用力掰开手指，将那撮东西取了出来。是几根纠缠在一起的、同样是深褐色的纤维，比之前发现的都要长，也更完整！仿佛是在挣扎中，从什么东西上硬扯下来的！
“这是”裴大人瞳孔微缩。
苏言将纤维仔细展平，在烛光下观察。纤维粗韧，表面有自然的纹理，确实是植物纤维无疑。他凑近闻了闻，有一股极淡的、类似干草又带点涩味的特殊气味。
“大人，此物小人或许有些头绪了。”苏言抬起头，眼中闪着光，“若小人没猜错，这可能是‘青麻’。”
“青麻？”裴大人显然对此物不太熟悉。
“是一种韧性很强的麻类植物，”苏言解释道，“多生于北方，南方少见。其纤维常用于制作粗麻袋、绳索，尤其是一些需要承重、耐磨的场合。因其纤维本身带有些许褐色，且气味特殊，小人曾听家父提起过。”
“北方？麻袋？绳索？”裴大人喃喃自语，眼神越来越亮，“十万两税银，重量惊人，运输必然需要大量坚固的容器和捆绑工具青麻制成的麻袋和绳索，正符合要求！”
线索似乎瞬间串联起来！税银被调包，需要用类似的容器装载石头，而原装税银的箱子或许没动，但里面的银锭被取出后，很可能就是换用了这种特殊的青麻袋包装运输！王县尉作为内应，可能参与了搬运或交接，手上、身上因此沾上了纤维。而在角井边与神秘人发生冲突时，他挣扎中抓扯到了对方使用的青麻袋或绳索，留下了这关键的证据！
“立刻查！”裴大人语气斩钉截铁，“临安县内，近期可有使用或运入大量青麻制品？尤其是麻袋、绳索！所有车马行、货栈、码头，给本官细细地查！”
“是！”阴影中再次传来缇骑的领命声。
裴大人看向苏言，这一次，目光中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带上了一丝真正的重视。“苏言，你又一次让本官意外。看来，留你在身边，是个正确的决定。”
苏言心中波澜微起，但面上依旧恭敬：“大人过誉，小人只是尽本分。”
“本分？”裴大人淡淡一笑，那笑容在他冷峻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却更添深意，“在这漩涡里，能看清本分，并做好它的人，可不多。你很好。”
他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了厢房。
苏言独自站在尸体旁，看着掌心那撮深褐色的青麻纤维，又看了看王县尉青紫肿胀的脸。
案件的方向己经指明，接下来，就是顺藤摸瓜。而这“藤”，就是这看似不起眼的青麻。
他仿佛己经能看到，在这小小的临安县之下，一张巨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他自己，正站在网的中心，既是捕猎者，也可能随时成为猎物。
前途未卜，但他手中的线索，就是照亮黑暗的火炬。一步，一步，他要沿着这微光，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