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丞被单独关押在县衙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空房里，门外由一名打更人缇骑把守，滴水不漏。得到裴大人首肯后，苏言端着一盆清水，拿着干净布巾和一把小刀，走进了这间临时牢房。
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驿丞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听到动静，惊恐地抬起头，看到是苏言，眼神里先是茫然，随即又黯淡下去，重新低下头，把受伤的右臂藏得更深。
“驿丞大人，”苏言放下水盆，语气尽量平和，“裴大人命我来看看你的伤势。”
驿丞身体一颤，声音沙哑：“不不劳烦了，小老儿只是小伤，无碍的”
苏言不为所动，走到他面前蹲下：“是不是小伤，看过才知道。裴大人的脾气，想必你也清楚。若是耽搁了，惹得大人不快，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带着明显的警告，驿丞脸色更白，嘴唇哆嗦着，不敢再抗拒。
苏言轻轻拉过他的右臂，小心翼翼地解开那圈己经被血渍和污垢浸透的纱布。伤口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长约两寸，皮肉外翻，边缘不规则，深处隐约可见白骨，血迹虽己凝固，但创面红肿，显然未经妥善处理。
苏言眉头微蹙。这伤口，绝不像简单的瓦片划伤。瓦片边缘再锋利，造成的割伤通常比较整齐，创面不会如此撕裂和深。这倒更像是被带有锯齿或粗糙边缘的硬物猛烈刮擦、撞击所致。
他拿起布巾，蘸了清水，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污垢和血痂。驿丞疼得倒吸冷气，身体不住发抖。
“驿丞大人，”苏言一边清理，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伤口，当真是被瓦片所伤？后院角井附近，似乎并无太多散落的碎瓦。”
驿丞眼神躲闪，支吾道：“或许或许是别的什么杂物，小老儿当时惊慌，记不清了”
苏言不再追问，仔细检查着伤口内部和边缘。在伤口靠近手腕一侧的皮下组织里，他注意到嵌着几粒极其微小的、黑色的碎屑，质地坚硬，不像是泥土或瓦砾。
他用小刀的刀尖，极其小心地将那几粒碎屑剔了出来，放在一块干净的白布上。碎屑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这是”苏言凑近细看，心中一动。这似乎是铁锈？或者是某种金属磨损下来的碎末？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清理，又在伤口深处，发现了一两根极其细微的、与王县尉靴子上颜色相似的深褐色纤维，只是更短、更碎。
伤口清理完毕，苏言用干净的布条重新为他包扎好，动作熟练，让驿丞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驿丞大人，”苏言站起身，看着白布上的黑色碎屑和褐色纤维，“你这伤，恐怕不是在角井边划的那么简单吧？这黑色的东西，像是铁锈。角井是石砌的，哪来的铁锈？还有这纤维”
驿丞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拼命摇头。
苏言知道，他心里防线己经接近崩溃，但还差最后一把火。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导和怜悯：“驿丞大人，我知道你可能身不由己，或者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如今王县尉死了，刘老栓也死了，下一个会是谁？裴大人是京城来的钦差，手段通天。你若是现在说出来，或许还能保住性命，甚至戴罪立功。若是等裴大人查出来那可就晚了。”
这番话，半是恫吓，半是给出一条生路。驿丞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和恐惧，他抬头看着苏言，又看看门外守着的缇骑身影，最终，心理防线彻底瓦解。
他猛地抓住苏言的裤脚，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道：“我说我说小老儿什么都说！求大人求苏捕快在裴大人面前替小老儿美言几句，小老儿实在是被逼的啊！”
苏言心中一定，扶住他：“慢慢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驿丞喘了几口粗气，眼神惊恐地回忆着：“昨夜大概是丑时末（凌晨三点），雨下得正大。小老儿起夜，隐约听到后院有动静，像是像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小老儿心里害怕，本想不管，但又怕真是出了什么事，担待不起，就提了盏灯笼，壮着胆子去后院看了一眼”
“你看到了什么？”苏言追问。
“我我看到角井边上，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个看背影，像是王县尉！另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看不清脸。”驿丞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们好像好像在往井里放什么东西。然后然后不知道怎么了，两人似乎争执起来，推搡了几下王县尉他他脚下一滑，就就掉进井里去了！”
苏言眼神一凝：“然后呢？那个穿蓑衣的人呢？”
“那个人他看到王县尉掉下去，好像也慌了，趴在井口往下看。就在这时，他好像察觉到了小老儿的灯笼光，猛地回头！”驿丞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小老儿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可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手臂就是那时候被划伤的等小老儿爬起来，那个人那个人己经不见了！”
“你看清他有什么特征吗？哪怕一点？”苏言紧盯着他。
驿丞努力回忆，痛苦地摇着头：“太快了雨又大只知道他个子不高，动作很利落对了！他回头的时候，斗笠下的下巴好像有一道疤！很短，但挺明显的！”
一道疤！苏言记下了这个关键特征。
“那刘老栓呢？你看到他了吗？”
“刘老栓？”驿丞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小老儿没看到刘老栓。小老儿受伤后，连滚爬爬跑回屋里，吓得一夜没敢合眼首到天亮才知道银子丢了，王县尉也也死了”
线索似乎清晰了一些。王县尉深夜与一神秘人在角井边会面，可能是在处理赃银或进行交易，发生争执后王县尉坠井（或被推下井），神秘人仓皇离去。驿丞意外撞见，受伤逃跑。而刘老栓，可能是在稍后某个时间点，被灭口于柴房。
但十万两银子如何被调包？那神秘人是谁？他与王县尉是何关系？刘老栓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谜团依然众多。
苏言看着惊魂未定的驿丞，知道他己经吐露了关键信息。他安抚了驿丞几句，答应会向裴大人禀明他的配合，然后拿起那块沾着黑色碎屑和褐色纤维的白布，退出了房间。
门外，裴大人不知何时己经站在那里，显然听到了部分对话。他看了一眼苏言手中的白布，目光深邃。
“铁锈，特殊的纤维，下巴有疤的神秘人”裴大人低声重复着关键信息，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这临安县，果然藏龙卧虎。”
他看向苏言：“你做得很好。这份观察力和问话的技巧，不像是个普通捕快该有的。”
苏言心中微紧，面上保持恭敬：“小人只是尽力而为。”
裴大人不再多说，转身走向二堂，暗红色的斗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传令，暗中排查临安县及周边，近日所有下巴有疤痕、身形不高、行动利落之人。重点查访铁匠铺、货栈、车马行等可能与金属、货物运输相关的地方。”
“是！”阴影中，有缇骑低声领命，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苏言看着裴大人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白布。黑色的铁屑，褐色的纤维，一道疤痕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正在被一根无形的线慢慢串起。
而他自己，正亲手参与着这个过程。危险依旧，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参与破解谜团的刺激感，也开始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这权力顶峰的漫漫长路，似乎就从这雨夜县衙的细微伤痕开始，一步步，揭开迷雾，逼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