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不安地刨动着蹄下的泥土。
车队内弥漫着死寂。
平日里最善言辞的子贡,此刻把头埋得很低。
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车上坐着的老师。
不久前,他还问老师,未来真的会有以老师的名义,行不义之事的儒者吗?
现在,他只恨自己多长了一张嘴。
如果天幕只是批判儒家学说,说他们“迂腐”,说他们“误国”,尚可辩驳。
因为那是理念之争。
但现在摆在眼前的,是老师的家事!
和老师后代所做的那些事比起来,以老师的名义行不义之事,都算不上什么了!
你们听听……
什么叫“七十六代家奴,二十五朝贰臣”……
什么叫奸淫民女,投降异族,剃发易服,供奉仇寇……
这一桩桩,一件件,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可这事不仅有人做了,而且还是老师后代做的!
有些弟子甚至想说,会不会是天幕为了污蔑老师,故意造假呢?
但念头刚起,又被否决了。
天幕要是想给老师泼脏水,也不至于如此费尽心机。
诡异的气氛在弟子间蔓延,但有一个人却彻底坐不住了。
子路攥紧拳头,鼻孔胀大。
无耻!
太无耻了!
老师这一路走来遭遇多少千难万险,被人到处追赶、驱逐和围困,纵然遭受生死危机,也不曾向任何一国国君屈膝。
如此正直善良的老师,又怎会有这般软弱,为求苟活,卑躬屈膝的子孙?!
他深吸一口气,刚想起身质问,却被另一只手按住。
这只手修长,瘦削,却异常有力。
子路顺着视线望去,看到的是微微摇头的颜回。
颜回虽然看上去镇定,实际上眼眶也已通红。
两人对视片刻。
子路咬着牙,别过头瘫坐回去,不再看那天幕一眼。
而作为舆论的焦点,孔丘本人却一直安稳坐在车上。
安静的聆听。
当天幕说到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时,他面色平静。
说到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时,他毫无波澜。
说到王阳明的“心学”,说到新文化运动的“打倒孔家店”,他甚至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思想的演变,学说的兴废,本就是天下大势,不可强求。
但当所谓“衍圣公”的名号出现时,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当听到北孔被异族尊奉时,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当听到孔宏绪奸淫良家妇女四十余人,杀害四条人命时。
孔丘猛地瞪大双眼,仿佛有一头沉睡的猛虎,在这一刻苏醒。
魁梧身躯虽然已显老态,却在此刻散发出诡异的压迫感。
弟子们纷纷讶异,抬头望向孔丘。
但等他们看过去时,这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却瞬间消退。
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难道是错觉吗?
孔丘眼中的愤怒很快敛去,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因为他想到了,自己远在鲁国的儿子。
——伯鱼。
那是个很普通的孩子,也是自己的独子。
他没有自己的诸多弟子这般优秀的才华,自己也很少夸赞他的学业。
但他是一个胸襟豁达的人。
从来不嫉妒师兄弟,也不埋怨自己。
老实,本分,善良……
如此就已经足够了。
孔丘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打破了死寂。
“这是可以预见的。”
弟子们愕然抬头。
子贡忍不住上前一步。
“老师,难道您不生气吗?”
您的思想被后人肆意篡改。
您的子孙为活命曲意逢迎。
这样的未来,难道您是接受的吗?!
孔丘摸了摸胡须,平静回答。
“一开始我并不生气。”
“只是感到悲伤。”
“我不是悲伤我的‘道’无法推行。”
“而是悲伤我的‘道’,在未来变得面目全非。”
“虽然后世的君王和官吏尊我为圣人,给我修庙,给我的子孙封爵。”
“但他们所推行的,不是我的‘道’,而是统治的‘术’。”
孔丘环视众弟子,借由此事开始教导弟子们。
“他们拿我说的‘礼’当锁链,锁住万民的嘴巴。”
“他们拿我说的‘忠’当鞭子,抽打百姓的脊背。”
“借着‘礼教’的名义来扼杀人性,假借‘忠君’的幌子来奴役百姓。”
“看似以我为尊,其实尊的是他们的皇权罢了!”
字字珠玑。
振聋发聩。
子路张大了嘴巴,似乎开始听懂老师的话了。
“夫子……”颜回轻声开口,眼中满是忧虑,“若真如天幕所言,后世之人借您之名行恶,那这‘道’,岂不是成了害人之物?”
“我们又该如何避免这种结局呢?”
这是最核心的问题。
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如果努力了一辈子,结果却是为后世的暴君递上了刀子,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对于这个问题,孔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眯起眼睛问颜回。
“铁可以铸成犁耕地,也可以铸成兵器杀人。”
“罪过在于铁吗?”
颜回摇头。
“水能承载船,也能使船倾覆。”
“罪过在于水吗?”
颜回又摇头。
孔丘环顾众弟子,语重心长道。
“你们要记住。”
“凡是禁锢人的思想,让人变得愚昧、懦弱,以便于驱使的,哪怕有一万张嘴,用各种方式歌颂我。”
“我也一定会唾弃他!”
弟子们纷纷俯身。
“谨受教!”
等他们都起身,孔丘顿了顿,转而谈到另一件事情上。
“至于那所谓的衍圣公……”
弟子们耳朵竖起。
他们也很想知道,老师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当我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很生气。”
子张听到后,忍不住瞥了孔丘一眼。
是吗?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感觉出来?
他心里嘀咕道。
难道这就是《周易》里提到的,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孔丘发白的胡须不断晃动。
“但是,我很快又意识到,愤怒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儿子伯鱼虽然迟钝平庸,但他淳朴善良,我教他学《诗》,他便晨诵不辍,我教他学《礼》,他便进退合度。”
“虽然他没有颜回‘闻一知十’的聪慧,也没有子路‘暴虎冯河’的勇猛,却事亲孝、处身正,从未行苟且。”
“我的祖先弗父何,恭敬谨慎,我自己也尽量多责备自己而宽容别人。”
“由此可见,血缘流传下去的,只是身体发肤,并不是道德品质。”
弟子们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大家都听得十分认真。
“从前文王和武王的圣德光辉照耀四方。”
“可是到了他们的后代厉王和幽王,昏庸暴虐,疏远君子,亲近小人,几乎葬送了周室。”
“厉王和幽王的身上,难道没有文王和武王的血统吗?”
弟子们默然。
自然是有的。
“血统相同,德行却有着云泥之别。”
“为什么?”
孔丘自问自答。
“因为道德,是无法通过血脉继承的。”
“芝兰生长在深林里,不会因为没人欣赏就不散发香气。”
“野草生长在兰花旁边,也不会因为沾了兰花的香气就变得高贵。”
“我的后代子孙,如果背弃了我的‘道’去追逐势利。”
“尽管名义上和我同姓氏,但已然不是我的族类了!”
孔子顿了顿,看着四周的弟子,语气愈发坚定。
“后世如果有人能践行仁义,反抗暴政,心怀恻隐,无论他是士族大夫,还是普通百姓,还是贩夫走卒。”
“就算没有我的血脉,也是我的孩子!”
“因为‘仁’在于人心,不在于家族,‘道’在于个人修行,不在于血统传承。”
“你们要以此自勉,不要用血统来评判君子。”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孔丘那件灰白褪色的衣袍上。
所有的弟子们围在车边,俯身长拜。
“弟子受教!”
角落里的子张起身后,记忆疯狂回溯,提笔将刚才的对话记载下来。
子曰:“吾非悲道之不行,乃悲道之异化也。后世假『礼』为锁,以锢民口;借『忠』为鞭,以策民背。名尊吾道,实神皇权;非行教化,乃行牧术也。”
颜渊问曰:“然则道成害人之物乎?”
子曰:“非也。铁可为犁,亦可为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罪在用者,不在物也。二三子识之:凡禁锢民智、奴役民心者,虽万口颂吾,吾必唾之!”
子曰:“德不继血,仁不传姓。昔文王、武王受命之圣,不掩幽、厉之昏暴;可见血脉传形,不传德也。”
子曰:“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莠草植于兰侧,不以沾香而自贵。子孙若弃吾道而逐势利,虽名为孔,实非吾族;天下若有行仁义、抗暴政者,虽非吾血,是吾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