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吱呀——”
一支略显疲惫的车队,正缓缓行进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
十四年的颠沛流离,十四年的求索与碰壁,终于在季康子的邀请下画上了句点。
车队中央,一位身形清瘦、须发花白的老者端坐车中,他便是这支队伍的灵魂,孔丘。
六十八岁的他,归乡心切,却又对前路怀着一丝茫然。
就在这时,天色骤然一暗。
天幕,降临了。
车队停下,所有弟子都仰起头,敬畏地注视着那片光影变幻的苍穹。
当听到苏铭那清朗的声音,讲述着古代城防的惨烈,提到孔武有力的孔丘之父——叔梁纥时,整个车队都陷入了死寂。
“哗——”
弟子们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汇聚到了孔丘身上。
性格最是直爽的子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前,声音洪亮如钟:“孔公能手托悬门救袍泽于危难!真乃大丈夫!真英雄也!”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股与有荣焉的激动。
其他的弟子们也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想不到啊,孔公竟是这般勇武之人。”
“是啊,我等原先只知孔公为鄹邑大夫,没想到还有此等事迹。”
“天幕既如此说,定然不假!”
车帘被一只苍老但有力的手掀开,孔丘缓缓走了出来,面对弟子们的喧哗与好奇,却异常的沉默。
沉默了片刻,孔丘才用一种近乎追忆的语调缓缓开口。
“我自幼丧父,三岁而孤,于先父之事,多闻于乡人邻里之言。”
“然,为救袍泽于死地,托举悬门,此乃大义。”
“为父之子,丘,愧矣。”
此话一出,周围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子路急了,一步跨到车边:“夫子何出此言?”
孔丘才缓缓开口,声音沉静而悠远。
“先父之勇,在于托起一座有形之悬门,救袍泽于危难,此为大义所在。”
他顿了顿,目光从弟子们激动的脸上逐一扫过,语气中带着一丝沧桑的悲悯。
“可这天下,又何止一座悬门?”
“周礼不存,王道衰微,诸侯攻伐,百姓离乱。这礼乐崩坏之世,便是无形悬门,正压在天下万民的头顶。”
“先父有拔山扛鼎之力,能托千钧之闸,护一城之兵。而丘无先父武德,一生所求,不过是想托起这座名为‘天下’的崩坏悬门。”
老人话锋一转,语气中深藏疲惫与寥落:
“只是这悬门的沉重,远胜千钧万钧……”
“丘之力,远不及先父多矣。”
一番话,说得众弟子无不动容。
子路更是羞愧地低下了头,为自己之前的浅薄而感到无地自容。
是啊,老师所背负的,远比一座城门要沉重得多。
就在这片肃穆的沉默中,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响起。
就在这时,一直以口才和思辨著称的子贡,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老师,弟子有一惑,请老师解之。”
子贡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天幕:“天幕既已明示,未来秦将一统天下,结束这连绵战火,我等为何不西入咸阳?”
“若以老师之仁政德教,辅佐秦王,或可令这天下一统之日早些到来,天下万民,早一日脱离战火,这不也是一种‘仁’吗?””
这番话石破天惊!
是啊!既然已经知道了最终的答案,为何还要在鲁国这潭死水里耗费心力?
一时间,所有弟子的心都活泛了起来。
去秦国!
这个大胆的想法,像一粒火种,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的希望。
孔丘静静地听着,苍老的脸上波澜不惊,他没有立刻反驳子贡,而是任由弟子们议论了片刻,才缓缓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以往,我只觉秦国僻处西陲,常年与西戎杂处,其民风尚武,其国策重利,乃虎狼之邦,非行仁政、施礼乐之地。”他的话语平静,带着一丝自省,“天幕降世,使我得以窥见未来一角,印证了秦之强盛,也让我看得更清。”
他顿了顿,语气平和而沉稳:“子贡之问,亦是为师曾一闪而过的念头。能辅佐一统天下之君,毕生之愿也。”
“若是更年轻的我,就算历经千难万险,也要跨越晋国封锁,前往秦国!”
孔丘此言一出,车队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老师!弟子愿为先驱!”
性格最是刚猛的子路想也不想,猛地一拍胸膛,声若洪钟。
“对!吾等愿护送老师,纵使身死,亦无悔!”
“可晋国如今情势……”
“区区晋国,何足惧哉!”
看着弟子们一张张激动的脸,孔丘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昔年匡地被围、陈蔡绝粮,便是生死危机,可与晋国相比,不过尔尔!”
孔丘的声音陡然沉重了几分。
“晋国公室衰微,六卿争霸,整个晋国就是一锅煮沸的肉汤,处处是战火,遍地是杀戮!其他地方乱了,我们能跑。可一旦陷进了晋国那张大网里,就是十死无生!”
一番话,让所有叫嚣着不怕死的弟子都冷静了下来。
孔丘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丘老了,没有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开始变得怕死,不敢冒险……”
他抬手阻止了想要说话的弟子,话锋一转:
“秦国在未来能统一天下,足以得见其强盛。”
“但你们只看到了秦能一统天下,却不曾留意秦二世而亡。”
弟子们一愣。
“秦王暴政,致使民怨沸腾,最终分崩离析。”
孔丘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澄明。
“这证明秦国所缺少的,从来不是一统天下的兵戈与权谋,它缺的,是如何教化万民、长治久安的‘道’!”
“秦懂得如何得到天下,却不懂得如何治理天下。”
“我如今已是近七十的老朽,纵然西行至咸阳,又能改变什么?”
他看着子路、曾参等弟子,眼中流露出欣慰与期许。
“所以,我的道,不在咸阳。”
“我的道,是趁着尚有余年,继续完善我的学说,是倾尽所有,将我毕生所学传授给你们,培养出像你们这般心怀天下的学生。”
“待我身死之后,由你们将这学问与德行传承下去。”
“直到秦一统天下那一天,再由我的学说去辅佐君王,泽被苍生,实现天下大同!”
“这,才是我能做到的,托举天下悬门的‘道’。”
“而这条路上,吾道不孤。”
话音落下,四野俱静。
没有激昂的豪言,没有热血的冲动,只有平静的叙述,却蕴含着比山岳更重的力量,比江海更深远的智慧。
所有的弟子都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
原来,老师看到的,是比天下一统更遥远,更宏大的未来。
他们朝着孔丘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人群中,以文学见长的卜商,缓缓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空白的竹简,就着车板铺开。他手持刻刀,神情庄重而肃穆,在竹简之上,郑重地刻写起来。
子贡问曰:“天幕示秦将一统,息天下兵。愿适咸阳,以仁政辅秦王,使万民早离涂炭,可乎?”
子曰:“秦处西陲,与戎杂处,尚武重利,虎狼之邦也。秦之强,在兵戈权谋,以取天下;秦之亡,在弃教化,以失天下。治天下者,非独恃力,秦所缺之道,长治久安也。”
子曰:“余年有涯,当修明其说,倾授诸生。待秦一统,可辅君、泽苍生,致天下大同,方为丘之道也。”
子曰:“斯路虽远,吾道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