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终于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中结束。
总领只觉得身心俱疲,只想赶紧回屋躺下,继续修复这过度透支的身体。
他刚扶着桌子艰难地站起身,准备挪动脚步,蝴蝶忍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他定在了原地:
“今天要开会呢,总领大人。”
他一愣,随即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
身为总领,战后总结和后续安排是必不可少的。
“好吧好吧,开会……走吧。”
说着,他再次尝试发力,准备走向会议室。在他起身用力的瞬间——
一股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左额角、靠近眉骨和太阳穴末端、平时被碎发巧妙遮挡住的地方,缓缓滑落。
一滴,两滴……鲜红的血珠顺着他的皮肤蜿蜒而下,划过眼角,如同血泪。
在场的香奈惠、蝴蝶忍和香奈乎都愣住了,目光瞬间聚焦在他突然流血的脸颊上。
他自己也怔住了,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湿润的痕迹。
抬起手,指尖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他看着指尖的血,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里,有一道极深的、几乎贯穿额骨的旧疤。是茉莉留下的。
不是在战斗中,不是在仇恨下。
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玩闹中,茉莉失手挥剑,在他脸上留下了这道几乎致命的伤痕。
那时,她还活着,他还是凡人。
当他成为“神”,拥有了永恒的生命和匪夷所思的能力后,这道疤痕本可以轻易抹去。
但他没有。
他将这道疤留了下来。
在他漫长的、背负着无数亡魂与愧疚的岁月里,他默认这道疤是那些因他而死、因他而痛苦的人们……包括茉莉……对他永恒的惩罚和怨恨的象征。
它偶尔会像这样,毫无征兆地破裂、流血,仿佛在提醒他,那些过去从未真正过去,那些罪孽从未被饶恕。
鲜血的温热触感,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默默放下手,没有去擦拭,任由那抹鲜红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留下痕迹。
刚才关于开会、关于香奈乎恋情、甚至关于昨晚“沟通”的所有思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过去的血色冲刷得一干二净。
会议室,似乎一下子变得无比遥远。
那抹刺目的鲜红在他脸颊上蜿蜒,瞬间击碎了餐桌上所有轻松或微妙的氛围。
“先生!”
蝴蝶忍脸上的戏谑和调侃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惊慌。
她几乎是扑到他身边,也顾不得什么场合和之前的“恩怨”了,伸手就将他脸上那副滑稽面具摘了下来,急切地想要看清伤势。
面具下,是他略显苍白的脸,以及左额角那道正在缓缓渗血的、狰狞而深邃的旧疤。
鲜血正从疤痕的末端不断渗出,滑过眼角,触目惊心。
她立刻从袖中掏出干净的手帕,动作轻柔却迅速地按压在伤口上,试图止住流血。
紫眸中满是担忧和心疼,再不见半分之前的伶牙俐齿。
香奈惠也立刻起身,脸上的温柔被凝重取代,快步走向常备医药用品的里间。
香奈乎也紧张地站了起来,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担忧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任由蝴蝶忍动作,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
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有些空茫,仿佛透过眼前焦急的蝴蝶忍,看到了更遥远的、被血色浸染的过去。
那道疤,是茉莉留下的。
不是恨,是意外,是永远无法挽回的遗憾。
他将它视为永恒的惩罚,此刻的流血,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控诉,提醒着他背负的罪孽,与他此刻拥有的、看似安稳的生活是多么格格不入。
蝴蝶忍按压着伤口,感受着手帕下温热的湿润,看着他失神的样子,心中又急又痛。
她不知道这疤痕为何会突然流血,但她能感觉到,这绝不仅仅是皮肉之伤。
这血,仿佛是从他灵魂深处那道永不愈合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看着蝴蝶忍惊慌失措地为他止血,香奈惠匆忙去取绷带,香奈乎也紧张地站在一旁,他空洞的目光渐渐聚焦,一丝无奈的疲惫浮现在眼底。
他轻轻抬手,覆在蝴蝶忍按压着伤口的手背上,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颤。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没事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老毛病了。”
他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些,但那话语中的沉重却无法完全掩盖。
这道疤,以及它偶尔的流血,早已是他漫长生命中如影随形的一部分,是刻在灵魂上的烙印,远非寻常伤病可比。
他轻轻推开蝴蝶忍的手,看了一眼那染了血的手帕,随即目光转向会议室的方向,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些许不容置疑的决断:
“扶我去会议室吧。”
会议不能耽误。身为总领,他有必须承担的责任。
身体的虚弱,腿脚的不便,乃至这突然迸发的、源自过往的伤痕,都不能成为停滞不前的理由。
蝴蝶忍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抹未干的血迹,以及他强行撑起来的镇定,紫眸中情绪复杂,有心疼,有担忧,也有一丝无力。
她知道他决定的事很难改变,尤其是在这种关乎职责的事情上。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重新搀扶住他比之前更加虚弱几分的手臂,低声道:
“好,我们过去。但开完会,你必须立刻回来处理伤口,好好休息。”
这一次,她的语气里没有戏谑,没有挑衅,只有不容反驳的坚持。
他没有再反对,只是微微颔首。
在蝴蝶忍的搀扶下,他拖着依旧无力的双腿,带着额角那抹未擦净的、刺目的红,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会议室走去。
那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寂,又格外坚韧。
会议室内,气氛严肃。
他端坐于主位,尽管脸色苍白,额角贴着蝴蝶忍匆忙包扎的绷带仍隐隐渗出血色。
但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依旧条理清晰,沉稳有力地部署着接下来的训练重点和针对十二鬼月的预警方案。
炼狱杏寿郎也强撑着伤病出席,坐在一旁认真聆听。
众人皆凝神静听,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就在他讲到关键处,手指敲击着桌面地图,强调某个区域需要加强巡逻时——
异变陡生!
那原本只是缓慢渗血的绷带,瞬间被一股汹涌而出的鲜血彻底浸透、染红!
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额角、脸颊疯狂淌下,甚至直接灌入了他的左眼!
他的左眼眼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充血,眼白部分瞬间被猩红覆盖,视野里一片血红!
他猛地顿住话语,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懵了。
并非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这疤痕流血通常并无痛感),而是因为——
在左眼被鲜血浸染、视野变得一片模糊猩红的刹那,他眼前的一切都扭曲、变幻了!
会议室消失了,柱们关切震惊的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冰冷梅雨,是泥泞不堪的地面,是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绝望气息。
他看见了……茉莉。
是第一世的茉莉,穿着他们初遇时那身素净的衣裙,此刻却倒在泥泞之中,胸口插着一柄断剑。鲜血汩汩涌出,将周围的雨水都染成了淡红。
她睁着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丝不能再为他的痛苦和温柔。
那是他心底最深处、最无法愈合的伤口,是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此刻,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流血,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直接投射在了他的眼前。
“先生?!” “总领大人!!”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呆了,纷纷站起身。
炼狱杏寿郎更是强撑着想要过来。
蝴蝶忍脸色煞白,第一时间冲到他身边。
香奈惠、锖兔、真菰等人也满脸惊骇和担忧。
但他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僵直地坐在那里。
左眼流淌着血泪,右眼虽然还能看清现实的会议室,却也无法聚焦,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彻底被困在了那个梅雨时节的、失去一切的瞬间。
眼前猩红粘稠的视野与记忆中冰冷的梅雨、茉莉失去生机的面容疯狂交织,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撕裂。
那瞬间的恍惚和剧痛让他几乎窒息。
蝴蝶忍第一个冲到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平日里稳如磐石、施针用药精准无比的手,此刻却抖得厉害。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替他擦拭不断涌出的鲜血,重新上药包扎,可那汹涌的血流和着他左眼骇人的充血,让她心慌意乱,几次都未能成功。
在场的众柱和特别行动组成员也全都懵了,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无措。
他们见过总领受伤,见过他虚弱,甚至见过他偶尔流露出的沉重,但如此诡异、近乎自毁般的突然飙血,以及他瞬间失神、仿佛陷入噩梦的状态,却是前所未见。
炼狱杏寿郎强撑着站起,金红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担忧。
然而,那沉沦于过去幻象的时间并不长。
就在众人慌乱之际,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将差点逸散的魂魄强行拽回了躯壳。
右眼用力闭了闭,再睁开时,虽然依旧带着血丝和疲惫,但那份空洞和恍惚已经强行压下。
是幻觉。
他对自己说。
时间的洪流早已冲淡了当初那份撕心裂肺的尖锐痛苦,将它磨成了一根永远扎在心底、不敢触碰的钝刺。
而时间赋予他这漫长生命的,除了能力的增长,更是最终的、也是最残忍的惩罚——永恒的孤寂。
不断见证离别,不断背负记忆,永远无法真正融入任何一个时代,永远与“当下”隔着一层无法跨越的厚壁。
这偶尔流血的疤痕,不过是孤寂惩罚的一种外在体现罢了。
他抬起手,轻轻却坚定地挡开了蝴蝶忍颤抖着想要继续上药的手。
另一只手用手背粗暴地擦去左眼周围模糊视线的鲜血,尽管这让他的半边脸看起来更加狼藉。
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甚至有些过分的平静,试图安抚在场的所有人:
“没事,没事。”
他重复着,仿佛在说服自己。
“老毛病了,偶尔会这样。”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担忧和疑问的脸,强行结束了会议:
“会议就到此结束吧,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
他需要独处。需要将这不受控制涌出的过去,重新死死地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众人看着他被鲜血染红的半张脸,看着他强行支撑的平静,还想说什么,但在他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最终只能带着满腹的忧虑和沉默,陆续离开了会议室。
只剩下蝴蝶忍依旧固执地留在他身边,紫眸中含泪,死死咬着下唇,拿着药和干净纱布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