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西北十里,土山。
此山不高,却似一座深陷于钢铁沼泽的孤岛。
羯军大营的灯火如贪婪的兽瞳,里三层外三层,将土山围得密不透风,连寒风似乎都被那密密麻麻的营栅与刁斗割裂成呜咽的碎片。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浓重的血腥味、泥土被反复践踏后的土腥味、以及一缕缕未散尽的硝烟与皮肉焦糊的恶臭。这里,在昨夜经历了一场彻底粉碎希望的惨烈厮杀。
记忆中的画面仍灼痛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眼睛:大将牛黄,这位以勇猛著称的北唐悍将,决意趁夜色撕开一条生路。
他集结了还能行动的士卒,像一柄沉默的尖刀,悄无声息地刺向看似松懈的羯军南营。
然而,他们踏进的,是羯军统帅巩喜碧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就在距离敌营不到两百步,那片被月光照得惨白的开阔地上,仿佛地府之门洞开!一声凄厉的胡哨划破夜空,紧接着,是弓弦集体绷放的可怖闷响——“嗡”!
不是稀疏的箭矢,而是真正的“瓢泼大雨”。从前方、左翼、右翼的黑暗中,数以万计的箭镞腾空而起,织成一张覆盖天穹的死亡黑网,带着刺耳的尖啸倾泻而下!那声音,仿佛无数恶鬼在同一瞬间尖嚎。
冲在最前面的北唐军将士,如同遭遇无形巨镰的麦秆,成片扑倒。
许多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钉死在地。牛黄身披重甲,挥舞长戟拨打,但箭矢太过密集,来自太多方向。一支、两支噗噗的入肉声沉闷而连续,他雄壮的身躯剧烈颤抖,最终被足足二十余支长箭贯穿,如同瞬间长满了钢铁的荆棘。
他拄着戟杆,怒目圆睁,望向敌营的方向,鲜血从甲胄缝隙中汩汩涌出,竟一时未曾倒下。
紧随其后的副将李风华,也被数箭射中,其中一箭穿透他的护颈铁片,直入肩胛,他闷哼一声,从马上翻滚落地。
“将军!!”后军的张占目眦欲裂,他拼命挥刀格挡,刀锋与箭镞碰撞出密集的火星。
他嘶吼着下令撤退,亲自带敢死队冲上前,拼死将牛黄那早已气绝却依然挺立的遗体,以及血泊中呼吸微弱的李风华抢了回来。
羯军的战鼓随即擂响,埋伏的步骑如潮水般涌出掩杀。北唐军本就饥渴交加,士气低迷,遭此重创,更是溃不成军,留下满地尸骸,狼狈退回土山之上。
土山,此刻已成绝望之丘。
牛黄的遗体被平放在一处背风的岩壁下,他双眼怒睁,凝固着最后的战意与不甘,身上箭杆已被折断,但箭镞深深留在体内。
李风华躺在旁边,身中五箭,伤口流出的血已呈暗黑色,显然箭上有毒。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嘴唇乌紫,意识模糊,只在剧痛袭来时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医官!快找医官!”张占吼道,声音沙哑。
但回答他的只有沉默和寒风的呜咽。随军的几名医官早已在连日的混乱中或死或散,仅存的药箱也不知所踪。
士兵们只能用撕下的肮脏衣襟,徒劳地试图堵住李风华汩汩冒血的伤口,但对于那些深入骨肉的箭镞,他们束手无策。
张占踉跄着走到高处,脚下是碎石和冻结的血渍。他望向山下,羯军营火连绵,如同环绕着墓地的无尽鬼火,阵阵嚣张的胡笳与狂笑声隐约传来。山下是生龙活虎的四万敌军,山上呢?
伤亡数字很快报来,低沉的声音透着麻木:“将军,昨夜突围又折了五千三百余兄弟。能能勉强站起来的,不到九千。重伤号约有两千,缺医少药,恐怕”
张占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缓缓地吐出一口白气,那气息瞬间消散在寒冷的夜空中,如同他们渺茫的希望。
看来,这里便是我老张和弟兄们的埋骨之地了,这个念头冰冷而清晰。
他不禁想起那个总是带着几分莫测笑意,却能屡创奇迹的赵范。
若是他在,会如何破局?但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苦涩——远水救不了近火,等不到任何援军,明日太阳升起时,恐怕便是他们所有人的死期。
转身,目光扫过山坳。景象令人心碎:士兵们东倒西歪,许多人相互依偎着,靠微弱的体温抵御严寒。
受伤的士卒蜷缩在角落,伤口冻成了紫黑色,呻吟声低微断续,不时有人悄无声息地彻底冰冷下去,成为一具僵硬的躯壳。
还活着的,眼神空洞,望着篝火——那一点点可怜的光和热,无法驱散他们心底的寒意与绝望。
饥饿的肚子早已不再鸣叫,只剩下麻木的抽搐。许多人连武器都无力握紧,只是本能地抱着刀枪,仿佛那是最后的依靠。
张占走到一堆稍大的篝火旁,几个火长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他摆了摆手,只是默默拿起一根木柴,添进火中。火光映着他黝黑疲惫、沾满血污的脸庞,也映着周围士兵们呆滞或痛苦的面容。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篝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个火星。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刮过岩石,清晰地传入附近每个人的耳朵:
“弟兄们,都听见山下的胡笳了吧?那是羯狗在庆功,在笑话我们成了瓮中之鳖!”
几个士兵抬起头,眼中燃起微弱的怒火。
“牛将军死了,李将军快了,很多兄弟都没了。我们没吃的,没喝的,没药,天还这么冷。”
他顿了顿,目光逐一扫过那些看向他的眼睛,“等到天亮,羯狗一定会像狼群一样扑上来。躺在这里,我们会冻死,饿死,像路边的野狗一样悄无声息地烂掉!”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我老张,宁愿明天拿着刀,站在最前面,让羯狗看看,我们北唐的汉子,骨头是硬的!血是热的!就是死,也要啃下他们几块肉,崩掉他们几颗牙!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他猛地拔出自己的佩刀,刀身映着火光,寒芒凛冽:“愿意跟我老张,明天痛痛快快杀一场,死也死得像个人样的,就站起来!不愿意的,我也不怪,找个角落缩着,看看老天爷收不收你!”
寂静。只有风声。
然后,一个、两个、五个、十个越来越多的人挣扎着,摇晃着站了起来。
他们拄着长矛,拖着伤腿,相互搀扶。尽管虚弱不堪,但一种濒死反扑的决绝,渐渐取代了眼中的麻木。低沉的应和声开始响起,汇成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潮流:
“跟张将军杀敌!”
“杀一个够本!”
“拼了!”
张占看着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挺直了脊梁的部下,眼眶发热,狠狠抹了一把脸,将刀高高举起:
“好!那咱们就做好准备!让羯狗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土山铁骨’!天亮,便是决战之时!”
寒风依旧呼啸,但土山上,那微弱的篝火旁,一团不甘熄灭的怒火,正在凛冬中艰难地、顽强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