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夜色如墨,浓重的乌云将月光彻底吞噬。
界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沉入死寂的梦乡,只有打更人拖着悠长的调子,伴着单调的木梆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寂静,很快被黑暗中的低语打破。
城西废弃染坊旁的阴影里,数十个黑影如鬼魅般悄然聚集。为首之人身形矫健,正是内应营校尉紫芙,她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在暗夜中精光四射的眸子。
“校尉大人,我们的人基本到齐,只是贾赢那队人还没到。”张小七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焦躁。
紫芙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待此事了结,再跟他算总账!”
“大人明鉴,”张小七趁机附和,语气谄媚,“贾赢就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废物,什么事都办不成,只会溜须拍马。”
正说着,另一批黑影从小巷另一头仓促跑来,脚步声杂乱,为首者正是贾赢。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近前,忙不迭地解释:“大、大人恕罪,这夜太黑了,弟兄们绕错了路”
紫芙连正眼都未瞧他,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的话:“若误了太师的大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贾赢脸上堆起讨好的笑,连连躬身,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怨毒。
见人已大致齐集,紫芙不再耽搁,迅速下达指令,声音果决:“时辰将至!张小七、青皮,你二人率五十人,强攻东门,接应石破猫将军入城!”
“是!”张小七与面容阴鸷的青皮同时领命。
“冯一生,你带本部人马,伺机夺取北门,制造混乱!”
沉默寡言的冯一生重重一点头。
贾赢一看,没自己什么事,急着问:“大人,我干什么呀?”
紫芙撇着嘴说:“你能干嘛,连路都走错。”
贾赢嬉皮笑脸地说:“大人,我确实不行,但是我对您是忠心耿耿,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
紫芙不耐烦地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表忠心:“你?跟在我队伍后面,管好你自己的人,别再走丢了就是功劳!”
“是是是”贾赢连连点头,退到队伍末尾,脸上那谦卑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恨意。
“臭娘们,仗着巩喜碧的势,就敢如此折辱我!等着瞧,总有一天”他暗自咬牙,五指在黑暗中狠狠攥紧。
与此同时,东门城墙之上。
两名值夜士兵抱着长矛,倚着冰冷的墙垛,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
“都过时辰了换岗的怎么还没来?”一个士兵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含糊地抱怨。
另一个揉了揉惺忪睡眼,骂道:“肯定又在窝棚里挺尸!每次轮到他们,非得磨蹭到天边泛白”
先前那士兵刚想接话,声音却戛然而止——他惊恐地看到,同伴身后,一个矫健的黑影如同狸猫般翻上城头,寒光一闪,一柄短刀已精准地从后背刺入,穿透了心脏。
那士兵连哼都未哼一声,便软软倒地。
这士兵骇然欲绝,张口欲喊,却觉后心一凉,一股剧痛瞬间攫住了他。
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截染血的刀尖从自己胸前透出。他想呼喊,喉咙里却只发出“咯咯”的异响,随即眼前一黑,扑倒在地,温热的鲜血迅速在冰冷的砖石上漫延开来。
城下,无数黑影如同附壁的蚁群,利用飞爪绳索,悄无声息地向上攀爬。转眼间,城头上已立起数十名羯族精锐。
恰在此时,两名睡眼惺忪的换岗士兵走上城头。一人揉了揉眼睛,模糊看到前方影影绰绰,不由喝问:“喂!你们是什么人?怎么”
话音未落,一名羯族武士猛地扑上,刀光闪过,喝问变成了临死前的短促哀鸣。
另一名士兵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城下狂奔,一边跑一边用尽平生力气嘶喊:“敌袭!羯族偷”
“嗖!”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钉入他的后心。士兵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断线木偶般,从陡峭的阶梯上翻滚下去,发出一连串沉闷的撞击声。
“当当当——!”
几乎是同时,城楼瞭望塔上,负责警钟的士兵凭借高度看到了城头的异动,他肝胆俱裂,拼命敲响了警钟!钟声撕裂了夜的寂静,传出老远。
然而,示警的钟声只响了短短几下,便戛然而止。一支狼牙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射穿了他的脖颈。
士兵猛地向前扑倒,鲜血喷溅在冰冷的铜钟上,身体顺着钟架缓缓滑落,在钟身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尽管只有寥寥数声,那急促的警钟已如同惊雷,炸醒了整个界城!
将军府内,严宽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厉声喝问门外侍卫:“何处钟响?!”
“回将军!是东门城楼!”侍卫的声音带着惊慌。
“快!传令各营,即刻赶往东门集结!快!”
严宽一边咆哮,一边手忙脚乱地套上铠甲。
他刚冲出府门,一名浑身是血的传令兵就连滚爬爬地冲到他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将军!不好了!北门北门失守了!羯族人杀进来了!”
“什么?!”严宽如遭雷击,“北门城高险要,如何失守的?!”
“有有内应!他们杀了守门弟兄,打开了城门!”
严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踉跄几步,险些栽倒。
“将军!”左右亲兵慌忙上前搀扶。
恰在此时,杨继云与徐克君也疾驰赶到。
严宽看都未看杨继云,直接对徐克君吼道:“徐克君!你立刻带兵去北门,把缺口给我堵住!把敌人赶出去!听见没有!”
徐克君脸色瞬间惨白,心中叫苦不迭:北门已破,羯族主力涌入,此时去北门无异于送死!他嘴唇哆嗦着,脚下如同生根。
严宽见状,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敢抗命?!”
徐克君被那杀气惊得一个激灵,只得硬着头皮拱手:“末末将领命!”说完,他带着本部人马,朝喊杀震天的北门方向挪去。
“报——!南门遭敌猛攻!”
“报——!西门发现大量敌军!”
坏消息接踵而至。严宽强自镇定,对麾下将领马力和杜行下令:“马力,你去南门!杜行,你去西门!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守住!”
“是!”二将不敢怠慢,领兵匆匆而去。
“将军!末将请命!”杨继云踏前一步,语气急切。
严宽这才瞥了他一眼,语气冰冷:“你?带你的本部人马作为机动,哪里危急就去哪里支援!”
说完,不再理会他,带着亲兵卫队,急匆匆直奔战况最激烈的东门而去。
杨继云看着严宽远去的背影,又望向城中四处燃起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杀声,沉重地叹了口气,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界城,怕是真的守不住了。
当严宽赶到东门附近时,眼前景象让他心胆俱裂。
门已被紫芙带领内应彻底打开,羯族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
界城守军组成的防线在绝对优势的兵力面前,如同纸糊般被轻易撕裂、冲垮。残肢断臂四处飞溅,鲜血染红了长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为首羯族大将正是石金伦,他手持弯刀,狂笑着左劈右砍,口中不断嘶吼:“杀!一个不留!”
在他的驱动下,羯族士兵彻底疯狂,见人就杀,无论兵民,一场惨绝人寰的屠城惨剧,已然拉开序幕。
界城,仅有守军五千。
昔日赵范在时,采用革新之法训练士卒,注重阵列配合与单兵素质,军纪严明。
然而赵范一去,严宽为消除其影响,尽废新法,回归旧制,训练松弛,军纪涣散,导致军队战斗力大不如前。
反观羯族,此次倾巢出动,六万百战精锐,兵力十倍于守军,且个体战力凶悍,嗜血好斗。
两军相接,高下立判。界城守军伤亡极其惨重,阵线迅速崩溃。
严宽见状,目眦欲裂,挥刀砍翻两名后退的士兵,声嘶力竭地咆哮:“临阵脱逃者,杀无赦!都给老子顶住!”
后退是死,前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严宽的死亡威胁下,残存的守军爆发出绝望的勇气,嚎叫着发起反冲锋,竟一时将突入城内的羯族先锋逼退了数百米。
然而,这不过是昙花一现。随着更多羯族士兵涌入,以及石破猫亲自压阵,战局瞬间逆转。
羯族人踏着守军的尸体,更加凶猛地碾压过来。
严宽环顾四周,只见身边将士已死伤枕籍,败局已定。
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猛地举起卷刃的长刀,对身后仅存的几十名亲卫嘶声吼道:“弟兄们,报效朝廷的时候到了!随我杀——!”
他身先士卒,如同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向着无边无尽的敌军浪潮,发起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为徒劳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