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色裙裾掠过门槛,东乡公主捧着鎏金提盒碎步而来,腕间玉镯随着动作轻碰,奏出一串清音。
"大姐今日怎么舍得让你来?"刘禅搁下狼毫,笑意漫上眉梢。
东乡耳尖微红:"太子妃说说妾身该学着侍奉"声音渐渐没入衣襟。
黄皓早己无声退下。食盒三层屉格次第展开:青瓷莲纹碗盛着杏酪,漆木方盘码着时鲜脍炙,最下层还温着一壶醴泉春。
"用过膳了么?"刘禅接过牙箸时,指尖碰到少女冰凉的手背。
东乡摇头时,鬓角珠花跟着轻颤。
"就知道是这样。"刘禅笑着掀开食盒暗格,果然躺着副银丝缠枝筷,"大姐惯会做人情——借花献佛让你来送饭,实际是催你陪我用膳。"
少女执箸的手顿了顿,先给刘禅布了块鹿脯,自己才夹起半片雪藕。刘禅望着她低垂的睫毛,像看只偷啃菜叶的兔儿——嫁入东宫月余,这姑娘说话还是细声细气,每次侍膳都紧张得捏皱了裙角。
她总用笨拙又呆萌的方式讨好家中每一个人,仿佛害怕惹谁不高兴。
刘禅觉得或许是她年纪太小,又远嫁他乡的缘故,想着日子久了自然会好些。
幸好小妈孙尚香虽然脾气差,倒也不会故意为难儿媳妇。加上吴苋像大姐姐般照顾,东乡在府里过得还算舒心。
公务缠身,刘禅匆匆扒完饭便搁下筷子。正在用膳的东乡见状立即停箸,起身就要收拾碗碟。
“别急。”刘禅拦住她,“你慢慢吃,不差这一时半刻。”
“怕耽误殿下正事”东乡声如蚊蚋。
“国家大事岂会因你吃饭耽搁?”刘禅轻捏她脸颊,“瞧你都瘦了,多吃些长点肉。要是魏王在天有灵,还以为我亏待他孙女呢。”
“不会的”
见她还要坚持,刘禅干脆夺过筷子,夹起菜肴递到她唇边:“啊——”
东乡迟疑片刻,终是乖巧张口。刘禅像是找到趣事般,乐呵呵地投喂不停——这姑娘天生带着惹人怜爱的柔弱气质。
“殿下”半晌,东乡涨红着脸嗫嚅,“撑、撑着了”
“傻丫头!”刘禅失笑,“饱了就说啊,我还当你突然变成大胃王呢。”
“噗嗤——”东乡被自己逗笑,眼角漾起浅浅梨涡。那一瞬的明艳,竟让刘禅看得怔住。
“这可是头回见你笑。”他细细回想,往日确实只见过她怯生生的模样。
“妾身失仪”
“好看得很。”刘禅认真道,“往后多笑笑,在咱们家用不着战战兢兢。”
“嗯。”东乡抿嘴点头,梨涡若隐若现。
刘禅瞧得分明,那对酒窝衬得她笑靥格外甜暖,不由感叹:“小妖精,再过几年还得了”
府中妻妾虽多,唯有东乡与他年岁相当——大姐她们自不必说,就连孙小虎都比他大些。东乡反倒小他几个月,是真正同龄的枕边人。
面对夸赞,东乡垂首不语,唯有颊边梨涡泄露了心中欢欣。
闲谈片刻,刘禅执起竹简批阅。东乡见状轻手轻脚收好食盒,这回他没再阻拦。
“殿下,妾身告退。”
“路上当心。”
“是。”
目送那道纤细身影消失,刘禅才收回目光。明知在南郑城内她不可能有闪失,偏生总担心她磕着碰着。
他摇头甩开杂念,低头刚要看公文,突然烦躁地将竹简掷出老远。
“殿下,发生何事?”
刘禅眉头紧锁:“又是一模一样的公文,下面的人都是酒囊饭袋不成?”
自打摄理朝政以来,类似情形己是数见不鲜。
若是偶尔失误尚可理解,如此频繁的重复呈报,必定藏着更深的问题。
黄皓轻手轻脚拾起散落的竹简,将它们归拢到专门的角落。
"啪嗒",刘禅搁下朱笔,"此等弊病若不根除,朝堂运转迟早大乱。"
"连孤案头都堆满重复奏章,地方官吏怕是要收到双份诏令。"他沉声吩咐,"将相同内容的文书统统展开。"
"诺。"
转眼间,案几上铺满成堆的公文,仍有半数无处安放。
刘禅目光如电般扫过卷轴,试图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
果然有所发现——这些重复奏章竟分别来自尚书台与丞相府两处。
刘备登基后为酬谢诸葛亮多年辅佐之功,特设丞相之位统领百官。
如今症结己明:丞相府与尚书台职权重叠,致使政令重复下达。
同样的事务,两家衙门各执一词,连处理建议都截然不同。
更恼人的是行文风格迥异,每每读罢方觉又是旧事重提。
"混账"刘禅低声咒骂。
在大汉官制中,丞相与尚书令向来不可得兼。
西汉开国设丞相,至武帝时期尚书令始掌实权;东汉则以尚书令总理朝政,三公虚位而治。
眼下诸葛亮贵为丞相,执掌尚书台,两大中枢同掌机要。
"殿下"黄皓迟疑道,"不如"
"吞吞吐吐作甚?"刘禅挑眉。
"老奴愚见,似乎似乎怎么处置都有不妥。"黄皓冷汗涔涔。
"确实两难。"刘禅揉着太阳穴。
一位是荆州集团领袖,一位系东州士族魁首。
双方势均力敌,谁肯屈居人下?
即便是先皇都未明确其高下,他这个监国太子更无权置喙。
但若放任自流,行政冗余必将愈演愈烈。自刘备称帝以来,两套班子并行的弊端日渐凸显。
"备辇,孤要面圣。"
刘禅起身整冠,这种棘手问题,终究要找父皇定夺。
片刻后,太子仪仗停在临时行宫前——所谓皇宫,不过稍加修缮的宅院。即便 ,刘备依旧保持着当年的俭朴作风。
“孩儿参见父皇。”
“不必拘礼。”刘备微笑着示意,“禅儿今日怎得空来见朕?可是治国之事遇到困惑?”
“父皇请看。”刘禅呈上一份重复的奏章。
刘备随意扫过,随手又从案上取出两份相同的竹简。
显然对此早己司空见惯。
“这”刘禅一时语塞,继而正色道:“父皇,此乃严重的政务冗余!”
下有 行政体系,上有君王与储君同时理政。
“此事实属无奈。”刘备叹息道,“你初掌国事,臣工们仍习惯一式双份,分送你我二人。”
“待你辅政日久,朕自会逐步放权,届时奏章皆呈东宫,情况自会改善。”
“即便如此。”刘禅皱眉道,“丞相府与尚书台职能重叠,纵使父皇愿放权予儿臣,然先生与必不相让,顽疾依旧难除。”
“朕岂不知?只是”刘备摇头苦笑,“若无孔明辅佐,朕何来今日基业?拜他为相可有过乎?”
“先生为相自是理所应当。”
刘备又道:“蜀地沃野千里,当年若无孝首等人襄助,朕亦难取此天府。”
“今大汉疆域三分之二”说到这里,刘备指了指舆图上的益州与半个荆州。
这一州之地,全仗、孟达等人阵前倒戈方能取得。东州派立下如此汗马功劳,岂能不授尚书令之职?
刘禅听罢愈发愁眉不展,这分明是个无解的死局。
“朕亦知 制弊病,然非如此不足以安置旧部。”刘备神色寂寥,“朕自幽州起兵,半生飘零,方得立足。”
“多少志士抛家相随,今既立业,纵不能委以重任,亦当赐位封爵。”
“可知朕麾下官吏几何?”
“只知冗官严重,具体”
“五万之众!”刘备伸出五指,“恐曹魏全境亦无此数,江东孙氏不过三万。”
刘禅愕然。相较魏吴,蜀汉官员冗余之甚,顿觉触目惊心。
两国疆域相仿,员额本应相当。而今竟多出两万官吏,着实反常。
刘禅察觉到父亲麾下官员冗余严重,大量老部下徒耗俸禄却难以裁撤。为安置荆州派与东州派,不得不建立两套行政体系。在向刘备反映情况后,他发现局面更为复杂——不仅涉及派系之争,还存在严重的冗官问题。
刘备对此无可奈何:"维持现状己是上策,纵有重复之处,也比强行改革稳妥。"在他看来,诸葛亮和 之间的分歧可以由君主裁决。
回衙途中,侍从黄皓鼓起勇气提议:"陛下与殿下何不各领一套班子?"起初刘禅不以为意,但很快意识到这个建议的价值。他当即折返宫中,向父亲提出崭新的构想:"父皇沿用三公九卿,儿臣试行三省六部!"
这番大胆的设想实为权宜之计。在蜀汉特殊的政治生态下,传统官僚制度正面临变革契机。历史上魏晋时期的制度演变,此刻正悄然在刘备政权内部显现端倪。
刘禅并非觉得今日随口一说改革官制,明日就能让三公九卿变为三省六部。这涉及国家根本,五万官员的变动若处理不当,必将引发行政体系混乱乃至瘫痪。
仓促改制的后果唯有失败——上司认不全下属,属官辨不清上级,衙门之间权责模糊。所幸刘备麾下现有两套班底,更有多余官吏闲置待用。
刘禅正可借这批闲散官员试行三省六部,即便新制出岔,原有三公九卿仍能稳住大局。待新制成熟,两套体系便能无缝衔接,完成平稳过渡。
如今刘备正逐步移交权柄,三公九卿之权自会渐入三省六部。原本的显宦重臣亦无须忧虑——只要大汉持续扩张,自有新拓疆域安置这些旧制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