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玄鸟完美着陆后的指挥中心里,仿佛被无限拉长、稀释,最终凝固成一种具有实质重量的介质,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让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先前的狂热与震撼,此刻已沉淀为一种更深邃、更令人不安的寂静,仿佛暴风雨后万籁俱寂的海面,水下却涌动着改天换地的暗流。
就在这片象征着旧有认知被彻底击碎的寂静中,陈老,这位以稳健乃至保守着称、在数十年风浪中岿然不动的定海神针,开始了他的动作。
他的起身,并非影视作品中那般决绝利落,而是缓慢的,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僵硬,以及更沉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骨骼与关节在静止过久后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这落针可闻的环境里,清晰得如同擂响的战鼓。他没有看向身旁任何一位同僚,甚至越过了端坐主位、神情莫测的首长。他那双阅尽沧桑、曾审视过无数文件和报告的眼睛,此刻仿佛穿透了物理空间的限制,死死地、几乎是贪婪地锁定在主屏幕上——那里,玄鸟的墨黑机身已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约而充满未来感的徽标:未来大学的标志。
他知道,高斯宇本人,那个他一度认为过于年轻、过于激进的学者,此刻必然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指挥节点,平静地等待着来自官方的最终接洽与指令。高斯宇的影像虽已不在,但他所亲手缔造的现实,以及这现实背后所代表的、碾压级别的知识与真理,却如同一个巨大的引力源,扭曲了现场的一切规则,成为了所有人精神视野中唯一无法忽视的焦点。
陈老就那样站着,像一座在时代风雨中屹立了太久、终于开始从内部崩解的古老雕塑。他的背影,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与挣扎。他面对的,早已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或项目,而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他完全陌生、甚至曾心生恐惧的时代的狂暴开启。他清晰地意识到,他,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一整套运行了数十年的思维范式、评估体系和权力逻辑,必须为他们曾经的傲慢与迟钝,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这只手,曾签署过影响国计民生的文件,曾在谈判桌上坚定地表达立场,也曾为了“稳妥”而压下过无数看似“冒进”的提案。此刻,它却没有挥向任何决议,而是带着千斤重负,艰难地、几乎是仪式般地,按在了自己左胸的心脏位置。深色中山装的布料在他指尖下微微凹陷,这是一个古老而庄重的姿态,象征着以真心起誓,或以生命作保。
“我……”
一个单音节的尝试,却沙哑得如同破损的风箱,微弱得像寒风里即将熄灭的最后一丝烛火。喉结艰难地滚动,他需要重重地、几乎是撕扯般地咳了一声,才仿佛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获得了继续发声的力量。那声咳嗽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激起了无形的涟漪。
“我……在此,正式收回我之前,所有关于‘玄鸟’项目、关于未来大学、关于高斯宇同志的一切担忧、限制性提议和……反对意见。”
这句话,如同第一块决堤的巨石,轰然砸下。整个会议室内部,顿时响起一片极力压制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尽管在玄鸟穿越卡门线、完美再入、无声降落的连续冲击下,众人对陈老的立场转变已有预期,但如此不加掩饰、如此彻底、如此公开的自我否定,其冲击力依然超出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这无异于一位虔诚的信徒,在神迹面前,亲手打碎了自己供奉一生的神像。
陈老的声音逐渐稳定下来,但其中饱含的情感却愈发浓烈,那是一种混合了真诚悔恨、深刻敬意以及无尽疲惫的复杂情绪,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肺腑深处挤压而出。
“我,为我个人的短视……为我思维上的狭隘与僵化,更为我所代表的、那种固步自封的陈旧观念……向高斯宇校长,向未来大学全体勇于探索的研究者,向……我们共和国本应更加波澜壮阔的未来,表示最沉痛的……道歉。”
他将“道歉”两个字,咬得极重,吐得极缓,如同两块经过千百年风化、镌刻着失败教训的碑石,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掷于所有与会者,乃至整个时代的面前。
话语的余音尚未完全消散,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这位曾经在政坛和军界拥有无上权威、象征着体制内最资深、最顽固力量的长者,做出了一个让时间仿佛瞬间定格的动作——他调整了一下站姿,头颅低垂,脖颈不再挺拔,整个上半身,向着那块显示着未来大学徽标的主屏幕,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下了一躬。
这是一个超越了礼节性范畴的鞠躬。它的角度,它的持续时间——整整十秒——都赋予其远超动作本身的意义。这十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这十秒钟,是旧时代的巨轮,在无可抗拒的冰山面前,发出的断裂与沉没的哀鸣,是经验主义向绝对知识的彻底臣服。
这十秒钟,是盘根错节的政治壁垒,在维度级的技术真理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瓦解。
这十秒钟,是所有的算计、权衡、掣肘和内耗,被一股纯粹而强大的力量,干净利落地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指挥中心内部,空气凝固如琥珀。只能听到某些人因为过度震惊而忘记控制的粗重呼吸,以及摄像机镜头无声转动的细微嗡鸣。一些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仿佛被这鞠躬的重量所压迫;另一些人则目光低垂,不敢直视那充满悲怆感的背影,内心翻涌着兔死狐悲的惊惧与自省。
当陈老终于耗尽所有力气般,重新缓缓站直身体时,他的脸上已血色尽褪,一片苍白,额际渗出的冷汗沿着深刻的皱纹滑落。然而,与他身体的虚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眼睛——曾经充满了谨慎、怀疑与权威审视的眼睛,此刻竟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后的清明,以及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坦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玄鸟”那无声降落的绝对实力面前,他毕生所依赖的政治智慧、风险评估模型、基于过往经验的路径依赖,都已然崩塌,沦为历史记录中一个略显滑稽的注脚。他这一躬,不仅仅是对高斯宇个人的致歉,更是对他所代表的旧时代,进行的一场公开的、彻底的诀别,是向那种打破一切常规、追求极致真理的科学精神的最高致敬。
陈老的“投降”,如同在已然失衡的天平上投下最后的砝码,产生了摧枯拉朽的雪崩效应。
他鞠躬的身影还未完全从众人视网膜上消退,多米诺骨牌便已被推倒。之前所有在项目论证、资源审批、安全评估等各个环节,或明或暗地附和他、对玄鸟和未来大学提出过质疑、设置过障碍的官员、将军、学者,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纷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没有预演,没有串联,动作却呈现出一种惊人的一致性。他们没有人在此刻发表冗长的忏悔或表忠心的言论,那在“玄鸟”的实绩面前显得太过苍白。他们只是沉默着,如同追随领袖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一个接一个,向着那块屏幕,向着屏幕背后所代表的不可抗拒的未来,深深地、将自己的骄傲与过往一同折弯,鞠下了沉痛的躬。
“我……收回此前在资源会议上提出的所有异议,并请求组织……给予相应的处分。”一位曾以“预算超标、挤占其他民生项目”为由,极力削减玄鸟初期经费的部长,低着头,声音沙哑地打破了鞠躬后的沉寂。
“我部……承诺将对未来大学及其所有关联项目,开启最高权限的绿色通道。所有科研活动,只要不危害国家核心安全,均享有完全自由,绝不再设任何行政障碍。”一位曾负责安全审查、以“潜在技术风险不可控”为由多次延迟项目进程的将军,紧接着沉重地承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们学术委员会,为之前基于传统理论框架的质疑……表示惭愧。我们将重新审视所有评估标准,并以未来大学的研究范式为重要参考……”
请罪声、保证声、自我批判声,此起彼伏,虽然音量不高,却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刷着指挥中心的每一个角落。在“玄鸟”所代表的、绝对的、不容置疑的、跨越了维度的实力面前,任何关于“体制壁垒”、“风险控制”、“资源分配公平性”、“技术路径争议”的讨论,都显得那么的可笑、那么的微不足道,如同试图用稻草去阻挡奔腾的钢铁洪流。绝对的实力,以一种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解决了最复杂的内部矛盾,完成了一场由内而外的彻底净化。
首长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极具历史意义的一幕,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与锐利。这场由科技自身发起的、针对内部僵化思维的“净化”风暴,远比任何行政命令或政治运动都更加深刻、更加彻底。它并非依靠强制性的压服,而是通过无可辩驳的事实,让所有人在认知层面被彻底重塑,从而心服口服,甚至主动地进行自我清算。
“好。”
良久,首长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沉稳力量,仿佛为这场世纪的集体忏悔与转向,画上了一个阶段性的休止符。
“陈老,各位同志,”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刚刚直起身、脸上犹带复杂神色的人,“你们今天的自省与表态,深刻体现了我们对客观真理的敬畏,对科技进步的渴望,以及对国家与民族未来的高度责任感。”
“在这个新旧时代交替的历史节点,”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有力,“我们需要的,不是纠缠于过往的处分与追责,而是放下包袱、摒弃前嫌、目标一致的团结与奋起直追!我命令——”
全场人员下意识地挺立。
“自今日起,共和国所有部门、所有层级,必须无条件以‘星河’最高战略为唯一行动指引和最高准则!彻底抛弃一切不合时宜的旧有思维、僵化机制和本位主义!集中我们所能调动的一切资源、一切智慧、一切力量,全力支持、保障并服务于未来大学的发展,服务于以高斯宇同志为代表的科研先锋!任何敢于阳奉阴违、消极怠工、甚至暗中掣肘的行为,都将被视为对国家和民族的背叛,严惩不贷!”
他的声音在指挥中心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印在空气之中。新的时代,不再需要温柔的呼唤,它以旧秩序代表那一个世纪的鞠躬,和随之而来的、不容置疑的最高指令,彻底、强硬地拉开了其波澜壮阔的序幕。历史的车轮,在碾过无数的迟疑与阻碍后,终于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轰然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