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夜,《电影旬报》编辑部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截稿日期迫在眉睫,但本期焦点专题的最终定调却让整个编辑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论。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尼古丁和浓茶的味道,以及一种因思想碰撞而产生的灼热气息。
整个编辑部的人都在加班,为即将印刷的《活埋》特辑做最后的讨论。
桌面上摊着两篇观点截然相反的评论。一篇是资深影评人佐藤浩司的《“活埋”:来自地狱的现实主义》,另一篇是保守派评论家大野敏夫的《反电影的狂欢:评“活埋”的美学暴力》。
“不能再尤豫了,主编!”年轻编辑野村激动地挥舞着手中一份《周刊文春》,几乎要拍案而起,“看看外面的反响!观众用脚投票,排队的人群就是最好的证明!《活埋》不是一部电影,它是一种现象,一次对陈腐电影语言的彻底爆破!我们必须给予最强烈的肯定!”
他对面,资历更深的田中编辑慢条斯理地推了推眼镜,将一份《产经新闻》的评论版轻轻放在桌上,那上面赫然印着保守派影评人联名评击《活埋》“反电影”,“虐待观众”的文章。
“野村君,冷静一点。”田中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却字字千钧,“热度不等于价值,喧哗不代表深刻。这种依靠极端体验,挑战观众生理极限的手法,与街头杂耍何异?我们《电影旬报》的权威,创建在数十年对电影艺术本质的坚守上,不能被一时的舆论狂欢所裹挟。”
“街头杂耍?”野村气得脸色发红,“田中前辈,您去影院亲身体验过吗?那种令人窒息的沉浸感,那种剥离所有浮华装饰后,生命最原始的呐喊!这难道不正是电影艺术最内核的感染力吗?”
“我无需体验。”田中微微昂起头,“电影的使命是叙事,是塑造人物,是传递美与思想。而不是将观众囚禁在一个漆黑的盒子里,强迫他们感受绝望。这已经背离了电影的初衷。”
“您这是固步自封。”
“你这是盲目激进。”
“都安静一下。”一直沉默观察的女编辑佐藤打断了逐渐升温的争吵。她手中拿着的是最新出炉的影院上座率统计表和一份《朝日新闻》龟山正夫的评论。“我认为,我们或许都陷入了非此即彼的误区。抛开艺术理念的争执,一个不争的事实是。
《活埋》确实让大量原本远离影院的年轻人重新走了回来。龟山先生的观点或许更中肯,它是在电视冲击下,对‘电影为何物’的一次极端且有效的叩问。”
野村立刻抓住佐证:“没错!它证明了只有电影院才能提供这种不可替代的终极体验!”
田中则冷哼一声:“用恐惧和生理不适吸引观众,无异于饮鸩止渴。”
编辑部里顿时分成了两派。看过电影的多是年轻编辑,他们激动地描述着观影时的震撼;而年长一派则坚守着艺术电影的准则,对《活埋》的“粗劣”嗤之以鼻。
“够了。”
总编渡边康治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编辑部瞬间安静下来。作为日本影评界的泰斗,他的笔锋曾捧红过新人,也曾让不可一世的名导黯然。此刻,他掐灭了手中的烟,缓缓站起身。编辑部瞬间鸦雀无声。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东京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大映影院门口依旧闪铄的霓虹。
“野村看到了新生,”他苍老而清淅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田中看到了边界,佐藤看到了现象。”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位编辑的脸,“你们都在问我,该如何评价这部《活埋》。”
“但你们都忘了最基本的问题。”渡边康治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刚收到的数据,“这是今天下午的院线统计。《活埋》的场均上座率比上周同期增长了百分之三百。而更重要的是”
他将数据表推到桌子中央:“有超过三成的观众,在《活埋》放映结束后就提前离场,放弃了观看主片《战栗空间》。”
编辑们一片哗然。
“观众用脚投了票。”渡边康治环视众人,“无论我们喜不喜欢,这部电影已经改变了某些东西。它可能粗粝,可能极端,但它触及了观众内心最深处的东西。”
他拿起红笔,在佐藤浩司的评论标题上画了一个圈。
“用这篇。但是”
渡边康治走到窗前,望着深夜的东京。远处的霓虹灯依然闪铄,其中就有《战栗空间》的巨幅海报。
“我要亲自重写导语。”
他回到桌前,铺开稿纸。编辑们摒息凝神,看着总编的钢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
“当大映公司将《活埋》作为《战栗空间》的附赠片时,他们犯下了一个美丽的错误。
他们以为观众需要的是精致的甜点,却不知道这个时代渴望的是烈酒。
《活埋》用一口棺材,埋葬的不仅是主角的生命,更是我们对电影的一切固有认知。
这不是电影的终结,而是一场革命的开始——”
笔尖在这里顿住。渡边抬起头,看向编辑部里那些年轻而激动的面孔。
“最后一句,你们来决定。”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是‘一场美学的革命’,还是‘一场语言的革命’?”
年轻编辑野村毫不尤豫地说:“是存在的革命,总编。它革命的是电影与存在的关系。”
渡边康治愣了一下,随即在稿纸上写下最后一句:
“这是一场关于电影存在的革命。”
他看向野村:“你去撰写主评论,我要看到最锐利的分析,阐明它如何重构了电影的语法。”
看向田中:“由你负责反对声音的整理,但要客观,呈现理性的担忧。”
最后看向佐藤:“市场反响和社会现象的部分交给你,数据要扎实。”
编辑部的战争结束了。权威已经一锤定音。
当这份最终稿被送往印刷厂时,天边已经泛白。渡边康治对留下的编辑们说:
“记住今晚。很多年后,当人们回顾日本电影史时,会记得在这个普通的夜晚,我们选择站在了革命的一边。”
窗外,第一缕阳光照在《电影旬报》新一期的封面上,那个醒目的标题即将掀起新的风暴:
《“活埋”:来自地狱的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