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土方铃音来到三号演播室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象个误入华丽城堡的乞丐。
这里与一号演播室的破败截然不同。演播室内灯火辉煌,巨大的水银灯将仿照豪宅的布景照的亮如白昼,整个现场人声鼎湖,片场内足足有近百位工作人员。
而这一切的中心,名导演增村保造正坐在导演椅上,语气平和的指导着:“文子小姐,请再给我一个,更脆弱一点的眼神,对,就是那种破碎的美感。”
镜头前,当红女星若尾文子穿着华美的和服,在打光板的包围下,精准的做出了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眼神悲伤,姿态完美。
“卡!”增村保造导演满意的点了点头。
声音落下的瞬间,若尾文子脸上悲伤的表情瞬间消失,仿佛刚才那个心碎的女人从未存在,演技的自如变换,充分展现了一个成熟演员的职业能力。
她的助手一路小跑的递过来茶水,若尾文子礼貌的道谢,姿态优雅的和旁边的演员闲聊,这份演员之外的函养,更是佐证了为何她会是大映当之无愧的头牌女星。
土方铃音看着这一幕,下意识的攥紧了手里的笔记。就在刚才,她向田边勇一汇报了一号影棚“混乱,疲惫且毫无专业性可言”的近况。她本想说的更坚定,但话到嘴边,却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发现的迟疑。
“铃音君。”田边勇一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他的脸上挂着温和但洞悉一切的笑容,“看来你有一些动摇了。”
“不,我没有”
“没关系。”田边勇一打断了她,手指前方做了个“请”的手势,“看看这里,亲眼看看,这才是真正的电影。”
他带着土方铃音,如同巡视领地的领主,走在繁忙的片场之中。
“看,那是增村保造导演,去年他的《盲兽》,将官能美学和惊悚叙述结合到了极致,涩谷的剧院门口,排队的人绕了三个街区,但仍是一票难求。影评人说,他用镜头触摸到了人类欲望的边界。而她,若尾文子小姐,松竹的当家花旦,被誉为‘昭和的女神’。只要海报上有她的名字,影院经理就愿意排出最好的场次,她就是票房的保障,有她在,这部电影就成功了一半。”
田边勇一的声音带着蛊惑,“这才是工业,是规范,是能稳定产出价值的系统。安全,可控。”
他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的看向土方铃音:“而武藏海那边,只是一场注定失败的行为艺术,一群失败者的疯霸天虎对。铃音君,你的报告很重要,能帮助我们及时‘挽救’他,避免他造成更大的损失。等这件事结束,我会亲自向久保部长推荐,让你来增村保造导演的剧组学习。这才是你该走的正道。”
土方铃音看着眼前这片井然有序,光鲜亮丽的世界,之前在一号棚被那种混乱和偏执搅乱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抚平,矫正。是的,这才是正途。她深吸一口气,之前的动摇被压下,一种重新坚定的使命感充斥胸腔。
“是,田边先生。我明白了。”她低下头,语气重新变得坚定。
然而,当她推开一号演播室那扇厚重的门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空气凝重的如同铅块。
所有人都围在那口棺材旁,脸上煞白。武藏海正平静的躺进去,他的声音有点颤斗却清淅:“我进去之后,这里由大村制片全权负责。记住你们的职责。除非我昏迷,或者收到结束信号,否则不要停。”
这是他作为导演的最后指令。
棺盖,在土方铃音惊恐的注视下,被缓缓合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砰”的一声。
“action!”大村秀五嘶哑地喊道。
监视器屏幕上,最初只有一片黑暗,和一丝从缝隙透入的微光,照亮武藏海半张毫无表情的脸。
起初,一切正常。他象排练过的那样,摸索,点燃打火机,瞳孔在火光中收缩。
但几分钟后,情况开始不对。
他的呼吸声通过高质量的录音设备,清淅地传到戴着耳机的青木一郎和连接了监听音箱的现场。
那不再是表演的喘息,而是氧气被迅速消耗后,肺部本能地、贪婪地获取空气中所剩无几的氧分子时,发出的带着湿粘感的嘶鸣。他的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被扼住般的“嗬嗬”声。
“嗬嗬”
青木一郎猛地摘了一下耳机,仿佛那声音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会烫伤他的耳膜。他的脸上血色尽失。
与此同时,监视器上,武藏海的脸开始不自然地涨红,额角和脖颈的青筋暴起,象一条条扭曲的蚯蚓。他的眼神开始涣散,那里面不再有“表演”的痕迹,只剩下生物在濒死边缘最原始的,对氧气的渴望和对窒息的恐惧。
“他他不行了!”土方铃音尖叫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变调,“这不是演戏!他会死的!快把他挖出来!”
土方铃音尖叫着,挣扎著,泪水不知何时已模糊了视线。眼前这张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脸,与刚才若尾文子那精准完美的“悲伤”在她脑中疯狂交替、碰撞。
哪一个才是真实?
哪一个才是对的?
她想要冲上去,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死死拉住。是摄影师河井二十九郎。这个看似懦弱的中年男人,此刻眼框通红,牙关紧咬,但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牢固。
“不能动!”河井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监督交代过!等信号!”
“你们疯了吗!这是谋杀!”土方铃音对着他,对着所有沉默地坚守岗位的人哭喊。她看到摄影助手山口空太别过了头,不忍再看监视器;她看到大村秀五全身都在颤斗,却死死盯着屏幕,仿佛也在等待着那个信号。
就在武藏海的眼神即将彻底涣散,身体开始无意识抽搐的瞬间。
“咚咚咚”
三声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无比清淅的敲击声,从棺材内壁传来。
三短一长!
“挖!”大村秀五几乎是咆哮出来,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再多忍一秒,他自己的理智也会随之崩溃。
几个场务像被抽了一鞭子,猛地冲上去,用工具疯狂地撬开棺盖。
武藏海被拖了出来。他浑身被汗水浸透,象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由骇人的绛紫变为惨白。他瘫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拉动的,贪婪的吸气声,伴随着一阵阵剧烈的咳嗽。
没有人说话,只有他艰难的呼吸声在棚内回荡。
土方铃音瘫坐在地上,压抑不住的号啕大哭终于冲破了喉咙。她为自己刚才的“坚定”而哭,为眼前这残酷的真实而哭,为她彻底崩塌的信念而哭。
良久,武藏海终于缓过一口气。他没有看任何人,挣扎着爬起来,跟跄地走到监视器前。
他死死盯着屏幕里自己那张因缺氧而扭曲,濒死的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脸上有劫后馀生的庆幸,也有残忍到冷酷的平静。
“前半段没有进入状态。”他抹去嘴角因为剧烈咳嗽带出的唾液,声音沙哑得象是砂纸在摩擦。
“休息一会儿,我们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