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村秀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的滑坐到地上,刚刚阅读剧本的震撼,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那份名为《活埋》的企划案现在就摊开放在两人面前的箱子上。
空气中,是廉价烧酒和灰尘的味道,但在大村秀五的眼中,那剧本就是一块刚从地狱深处挖出的,焦灼的火炭。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的望着天花板上纵横交错的钢梁,喃喃自语的重复着一个如同梦魇般的问题:“可是武藏监督这个本子,谁到底是谁谁来主演才能驾驭住这种地狱。”
他环顾四周,声音中充满了无力:“我们请不起任何一个有名有姓的演员!而没有那种能撑起九十分钟独角戏的顶级演员,这个本子,这个本子,就是一张废纸啊!”
武藏海没有回答。他走到演播室的中央,那里孤零零的放着一口他提前从角落里拖拽出来的,木质粗糙的棺材道具。他伸出手,指尖轻抚过棺材冰冷而又真实的木纹,然后,平静的转过身。
“我。”
他语气平淡,却如一颗惊雷,在空旷的演播室里炸响。
大村秀五象是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猫,他猛地从地上弹射起来,脸上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你疯了!?武藏!你是导演!你的眼睛要在监视器的后面调度镜头!你的脑子要掌控全场!你根本没有表演的经验!这会毁了这一切的!毁了你的企划,也毁了我们最后的机会!”
武藏海目光平静的看向大村秀五激烈的反应,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第一。”他竖起一根手指,声音无情但现实,“我们确实请不起任何一个能叫的出名字的演员。而我,免费。”
不等大村秀五说话,他就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大村先生,你觉得现在的日本影坛,有谁能演?”武藏海歪了歪头,他想不出来,。
“是三船敏郎那样,充满原始的野性和反抗力量的‘影届天皇’?还是还是渥美清那样,带着庶民温情和诙谐的‘寅次郎’?亦或者是仲代达矢,他的表演,是‘形’与‘力’的极致,是向外迸发的悲剧英雄,是时代的怒吼。再看石原裕次郎,他是太阳,是希望,是年轻人憧憬的偶象。
“但,他们都不行!”武藏海斩钉截铁的否定,“他们的表演,是‘向外’的。立在特定的角色和时代情绪之上的。是力量的宣泄,是情感的奔流。但《活埋》需要的是什么?”
武藏海的手掌重重的敲打在棺材板上,“《活埋》需要的,不是扮演一个角色,而是让观众相信,银幕上,真的存在一个正在经历这一切的生命。这其中的差别,就是戏剧和真实的差别,也是天堂和地狱的距离。”
“现在的表演理念,哪怕是所谓的‘体验派’,也是在‘塑造’。而我要的,是‘存在’。是剥离所有表演技巧,只剩下生物求生的本能,和精神在绝境中的闪铄。”
武藏海做出了最终的宣判,语气中带着残酷的骄傲:“没人能演出来。除非,他正真正的经历这一切。”
“只有我能。”他平静的说了出来,“因为我不需要体验,我就是那个正在被活埋的导演。我呼吸的每一口稀薄的空气,我心脏每一次恐惧的跳动,都将是这部电影最真实的脉搏。”
“不是‘表演’绝望。————而是,记录下,我们每一次真实的,窒息的呼吸。”
大村秀五愣在了原地。
武藏海的话,不是说服,而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所有的迷茫,恐惧和质疑。他眼中的震惊,愤怒,不解,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疯狂的认同和狂热。
大村秀五猛地弯下腰,左右查找,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两把旧铁锹,将其中一把塞到了武藏海的手中。
“走!”
他的声音嘶哑,但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脸上的疲惫被一种奇异的红光取代。他不再是那个被现实压垮的中层领导,而是又变回了那个最初也想做点什么的电影人。
“不能光用嘴说!”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推起那口沉重的棺材道具就往演播室后门走,“去后面的空地!我们挖个坑,把这东西放进去!不请自躺进去试试,怎么知道人在里面到底是什么鬼样子。”
武藏海兴奋的接了过来,瞳孔中倒影着这个疯狂的人。两人扛着铁锹,推着棺材,如同进行一场荒诞而又怪诞的仪式,沉默又坚定的冲向了演播室后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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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久保诚矢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空气中弥漫着高档雪茄的味道。
田边勇一微微躬身,语气中带着谄媚和幸灾乐祸:“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武藏海和大村秀五的那个项目,据说,主演就是武藏海自己。而剧本内容,好象,全程只是一口棺材。”
久保拿着雪茄的手顿住。
随后,他的肩膀颤动,爆发出一阵轻篾的大笑:“哈哈哈!棺材?自己演?哈哈哈,看来我们的天才监督,是真的被逼疯了。彻底破罐子破摔了!”
但笑声来的快,去的也快。几乎是瞬间,他脸上笑容便彻底消失,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和审视。他不喜欢意外。
“不过,疯子有时候也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久保诚矢弹了弹烟灰,“田边君,正因为他疯了,所以才更不能掉以轻心,毕竟,正常人知道趋利避害,而疯子,会做出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您的意思是?”
“在他的剧组里,安插一双我们的眼睛。”久保诚矢的声音阴沉,“我要知道他每一天的进度,每一个细节。如果他真的弄出了什么麻烦的东西,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田边勇一的腰弯的更低了:“是,我明白了。”他脑海中飞速闪过那份寒酸的剧组名单,很快就锁定了一个最不起眼,也最合适的目标。
“导演组里有个叫做土方铃音的三级助理监督,被分配在他们组。年轻,没背景,刚入行,负责端茶倒水管理服装之类的杂物,完全不会引人注意。而且,这种底层员工,很容易,被说服。”
久保诚矢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口吩咐:“去办吧,给她一点压力,再给她一点希望。”
当天傍晚。
土方铃音忐忑不安的敲响了田边勇一办公室的门。
“土方君,请坐。”田边勇一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找你来,是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土方铃音紧张的捏着衣角。
“武藏监督的新项目,想必你也听说了。”田边勇一缓缓说道,“非常前卫,但也,非常危险。久保部长和我,都很担心武藏君会因为过于激进,毁掉自己的前途。”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人,在剧组里看住他。在他可能犯下大错之前,及时汇报给我们。这样,我们才能在他出错前,挽救他。”
土方铃音的眼中满是挣扎。
“当然,这不是无偿的。”田边勇一微笑着,给出了丰厚的条件,“一旦任务完成,久保部长会亲自把你调到他下一个重点项目里,担任二级助理监督。你将彻底摆脱端茶倒水的命运,真正开始学习电影制作的内核。”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威逼与利诱,关心与陷阱,被巧妙地编织在一起。
在日本,在这个年代,无论是一个能系统学习电影知识的机会,还是一个能够升职的机会,对一个女助监督来说,这都是无法拒绝的条件。
她低下头,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回答:“我,我明白了,田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