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海在看到大村秀五的手翻开《战栗空间》的企划案时,紧张的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里,但他还是尽了最大的克制绷住了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
没办法,他太在乎了。
大村秀五真的能看懂吗?
他能理解这份完全不同于松竹的庶民剧,东宝的的特摄片,东映的任侠电影,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冰冷而又高效的叙述方式吗?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一般盘踞在武藏海的脑海里,让他忍不住开始患得患失了起来,他强迫自己维持住表面的镇定,脑海中开始反复回想这部电影在原时空的原典,给自己加油打气。
影片最具标志性的,就是那些令人叹为观止,几乎无法察觉剪辑点的“伪长镜头”。影片开场的数分钟,镜头如同幽灵般在虚拟的房屋内部游走,穿过栏杆、锁孔、家具,最终呈现出房屋的完整三维结构,瞬间将观众死死按在座位上喘息不得。
那些镜头就是艺术!在1971年的当下看来或许过于先锋,甚至粗粝,但在后世,这早已被验证是制造沉浸式心理压迫的不二法门。他要做的,就是用人脑和现有的摄影技术,去仿真、去逼近那种效果。
可超越一步是天才,超越时代三十年就是疯子,武藏海看到大村秀五的指尖在某一页上停顿了片刻,身体微微前倾,那是几张关键分镜的草图。
应该是能看懂的吧,我可是把《战栗空间》的剧本做了彻底的本土化啊,武藏海在心中深吸了一口气,时代不同,国家不同,观众不同,就算原先的剧本再好,也不可能拿来就用。
原版《战栗空间》的心理基础,是创建在美式个人主义与对外来入侵者的恐惧之上,其内核是:我的私人领地被外人闯入。而在东方文化下成长的日本,文化中最深的恐惧并非来自外部的他者,而是根源于内部的崩坏和秩序的失控。
因此,他将故事锚定在了一个更具东方哲学意味的困境里:原版冲突的导火索是藏在安全屋里的巨额金融债券,本质是对财产的争夺。武藏海将其改成了前任房主,一位落魄华族藏在“隐间”中的传家金条与一份能证明私生女血脉的遗书。
窃贼是受家族内部人员指使,前来销毁证据、夺取财物的。这使得冲突从单纯的“入室抢劫”,升级为充满日式家族恩怨的门第纠葛。这更符合日本社会对“家”的复杂情感,也让入侵者的动机更具东方式的执着。
时间在二人的沉默中缓缓流逝。终于,大村秀五缓缓的合上了企划案。他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复杂,之前的审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充满探究和欣赏的光芒。
但随即,这种光芒变成了一种深刻的惋惜。
“武藏君,”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无力感,“可惜了,真的可惜了。”
武藏海浑身一个激灵,可惜了!?什么可惜了?可惜什么了?
在武藏海的内心疯狂咆哮中,大村秀五的手指重重敲打在企划案上。
“以这个本子的质量和完成度,放在几年前,完全有资格作为一部a级正片来制作、发行。它有这个潜力。”他的话语中满是对明珠蒙尘的遗撼,“但现在它只能走b级片的路线了。委屈它了。”
孽畜,说话不要大喘气,给我把话一口气说完啊。如果不是武藏海的大脑始终保持着清醒,他真的差点想要一口把大村秀五的脑袋咬掉。
你还给我玩上欲擒故纵了!
但正是因为武藏海的大脑始终清醒,所以在大村秀五的话音刚落,他的脸上几乎是立刻就表现出了理解甚至是略带感激的表情,毫不尤豫的接口道:“我明白的,大村先生。在当前公司的困难时期,能够获得一个将它拍出来的机会,我已经非常感激了。b级片也很好,周期快,成本低,正是公司所需要的。”
这当然不可能是真心话。
但他有的选吗?
武藏海无声的问了一下自己,而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b级片?a级片?这根本不是他能选择的。
穿越来的他,可是比任何人都能清淅的看到那道围在他身边的无形铁壁。在后世,这道铁壁被称为:大片厂系统。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行业规则,而是一套从源头到终端,由六大电影厂共同打造的,密不透风的拢断机器。
在制片端,六大电影厂各自有独立的制片厂,如同电影工厂,旗下签着专属的导演、明星和技术人员,以工业流水线的方式生产电影。
在审核端,日本没有官方的电影审核机构,只有电影行业自发组成的民间自律机构,伦理委员会,而这个会内的成员,就是六大电影厂的高层,他们既是选手,又是裁判。
在发行端,他们完全掌控着自己影片的发行网络,独立制片人的作品想进入主流市场难如登天。
在放映端,他们通过资本与契约,牢牢控制着全国范围的影院网络,尤其是那些能决定票房成败的首轮影院。这就是关键的“系列馆”制度——被绑定的影院必须优先、甚至独家上映其所属公司的影片。
在这个体系里,无论你是人前光鲜的明星,还是创意非凡的导演,但最终,你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电影厂的奴隶。
大村秀五或许真的惋惜他的创意只能被当做b级片使用,但在武藏海的耳中,这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警告呢。
“你能这样想,很好。”大村秀五点了点头,对武藏海的“识大体”感到满意。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明天,电影厂制作部高层正好会展开新一轮的制作会议,到时候,我会亲自带着这份企划到会议上,向领导们推荐它。”
“非常感谢。”武藏海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这第一步,他总算是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