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比眼睛先醒,嗅到了空气中胶片分解后发出的化学酸味。武藏海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睁开双眼从废弃布景板的角落里醒了过来。天已经大亮,虽然脖子和后背因为在水泥地上睡了一夜,发出了酸痛的抗议,但他的脑袋倒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昨天写剧本时入了迷,等到他终于将自己的企划案设计完毕,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间都已经到了后半夜,不想在上班下班的路上再来回折腾的他干脆直接在演播室里睡了一晚。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武藏海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跶了起来,一边原地伸骼膊伸腿蹦蹦跶跶的锻炼身体,一边思考起了新的问题。
既然现在企划案已经完成,那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把它给送出去,交到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手上,但问题是
给谁?
武藏海的大脑开始了飞速的运转,脑中开始筛选自己这三个月来从制片厂中收集到的所有情报。
直接交到导演组的正式导演们手上?这个想法刚一出现,武藏海立刻在心中猛烈摇头。就大映现在这种情况,那些有本事,有能力的导演早就跳船逃生了,剩下的都是些能力不足,自身都难保,只剩下面子和资历的庸人。
自己一个助监督贸然带着企划上门,恐怕一见面就会被扣上一个“不懂规矩”“异想天开”的大帽子,运气好点,被臭骂一顿赶出来,运气差点,对方嘴上说着“有前途,我再看看”,转头就把你的点子扒个精光,用自己的名字拍出来,那他到时候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那干脆越级交给制片厂的高层?武藏海的脑海中立刻开始浮现出那些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身影。他连他们办公室所在的那层楼都没资格上去,就那些漂亮的女秘书,都能把他拦在一百米开外。
并且,虽然大家都是大映人,但相对于自己这些想要做出成绩的底层员工。那些高层,恐怕更感兴趣的是如何和银行谈判,怎么拆东墙补西墙,他们看的是十几亿,上百亿的数字,一部小小的电影企划,对他们而言,恐怕不如一张能够抵押给银行的财报来的有意义。
真是让人苦恼啊,武藏海气急败坏的挠了挠脑袋。上面不行,下面也不行,这破公司里就没有一个即对电影项目有直接管辖权,还想做点实事,最后自己还能日常接触到的中间管理层吗?
等等,中间管理层?武藏海狂挠头皮屑的手一停,心情突然振奋了起来,对啊,就是中间管理层!
高层在找退路,底层在混日子,而中层干部的事业生命线与公司捆绑最深,他们最有动力“救亡图存”,做出成绩以证明自己的价值,方便日后跳槽或在新体系下存活。
b级片项目正好属于他们的管辖范围,他们有权利激活前期调研和初步策划。而最妙的是,作为助监督,他是可以通过日常的工作汇报,接触到这些中间管理层的。
“就他们了!”武藏海一拍脑壳,大踏步的走出演播室。
接下来的几天里,武藏海的工作重点从“盘点设备”,变成了“盘点中层领导”。他摸清了所有能接触到的领导姓名,他们几点到公司,分别习惯在哪间会议室开会,午休后喜欢去哪条走廊尽头的窗边抽一支烟,上厕所的时候是往左还是往右,以及各自傍晚返回办公室的准确路线和时间。
很快,一个目标就被他锁定了出来:制作部,大村秀五。
此人三十七岁,庆应义塾毕业,是制作部少数几个还有实权,且在真正做事的中层制片。他最近主导的两个项目接连因预算问题被砍,据说在会议上屡次和保守的财务部门发生冲突。
他是一个能做事的“实力派”,同时也是个“失意者”。这样的人,才可能愿意打破常规,去看一眼来自底层的,不一样的火光,武藏海决定从他身上下手。
但如何提交?直接敲门送上?不,中层领导也是领导,这样只会被当成不懂规矩的蠢货打发走,他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让这份企划案绕过所有壁垒,直接、且无法被忽视地出现在大村秀五眼前的计划。
武藏海的脑袋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是在日本不是吗,那合不来点日本特色?
这天傍晚,武藏海提前蹲守在了大村秀五从会议室返回办公室的必经走廊,一个靠近茶水间的转角。这里是视线盲区,他手中拿着一份无关紧要的器材盘点表,假装正在核对,但眼睛却通过对面走廊上玻璃的反光,一刻不停地确定着走廊里的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玻璃的反光中,一个熟悉的,略带疲惫的身影由远及近,他手拿厚厚的文档,正向转角走来。
武藏海深吸一口气,将精挑细选好的几张企划案放到盘点表的最上面,计算好提前量,在大村秀五身影出现的瞬间,他“恰好”从转角迈出,步伐迅疾。
“嘭!”
一次计算精准的碰撞。
“啊,非常抱歉!大村先生!”武藏海手中的文档散落一地,他立刻躬身道歉,语气中充满了“下级职员”的徨恐,手忙脚乱的将早已准备好的几页企划混进大村秀五散落一地的文档之中。
大村秀五皱了皱眉,扶了下眼镜。“下次注意。”他语气淡漠,甚至没看武藏海一眼,只是随意俯身,捡起手边的几张纸,拍了拍灰尘,便继续向办公室走去。
武藏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这才缓缓直起身。
种子,已经播下。现在,只能等待了,希望能成,要是不成
武藏海嘴巴一撇,不成他就换个领导再撞一次,拐角杀是日漫经典镜头,多来几次也不过时。
大村秀五回到办公室内,将自己陷入座椅之中,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刚刚结束的预算会议让他身心俱疲。他将捡起的文档摊放在办公桌上,习惯性的点燃了一支香烟。
在袅袅的烟雾中,他无意识的翻动那叠文档,直到,他的目光被两张格格不入的草图死死盯住。
那是分镜草图。
纸张粗糙,但上面的线条却极其专业、有力。画面构图是前所未有的,一个极度压抑的俯角镜头,仿佛从天花板角落窥视,画面中央是一个蜷缩在衣柜里的女人背影,她的面前,是衣柜门缝外一双正在逼近的、充满恶意的男人的皮鞋。
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草图旁边的标注,用的是极其专业的术语:
【镜头:鱼眼微距】
【效果:通过门缝扭曲视野,强化囚禁感与未知恐惧,低成本制造心理压迫】
大村秀五先是疑惑,随后,瞳孔紧缩。
第二张图:一个第一人称主观镜头,画面微微晃动,视线前方是一排复杂的门锁,一只颤斗的手正在试图将它们一个个扣上,而背景是沉重、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标注:
【手法:希区柯克式主观视角代入】
【目的:让观众成为‘她’,心跳同步】
第三张图:整个画面几乎一片漆黑,只有一道微弱的手电筒光柱,切割出有限的空间,光柱的边缘,隐约照出半张狰狞的脸和一把工具的轮廓。标注:
【光影:单光源叙事】
【优势:极致低成本,用光影替代台词和复杂布景,营造节奏】
每一张图,每一个标注,都象一记重锤,敲打在大村秀五的心上。他是懂行的。这些镜头语言,简洁、高效、充满现代感,甚至带着一点欧洲新浪潮的冷冽,但又精准地服务于商业片的紧张节奏。它们完全不同于大映现在还在沿用的那种四平八稳、调度陈旧的拍摄手法。
更可怕的是旁边的标注,每一个字都在强调“零成本”、“废弃利用”、“极致性价比”!
他猛地放下烟,将两张草图拿到眼前,仔细端详。作为一个深陷预算泥潭的制片人,这几个字对他而言,拥有致命的吸引力。
而每一张草图的下面,都有同一个名字:
武藏海。
大村秀五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他立刻按响了内线电话,接通了秘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纱织,立刻去查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武藏海,应该是导演组的人。我要他的全部人事文档,五分钟内送到我桌上。”
“另外,”他顿了顿,补充道,“找到他这个人。让他来见我。”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