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落马集像是还没醒透,青石板路上浮着一层湿气。赵师爷揣着手,缩着脖子,从县衙侧门溜出来,眼皮耷拉着,一夜没睡安稳。他心里头有事,哑巴那块硬骨头,京里来的贵人,还有山里没清理干净的尾巴,搅得他心口窝子发堵。
拐过街角,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清源茶楼”后门。车帘掀开一角,德安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露出来,冲他微微一点头。
赵师爷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茶楼雅间,门窗紧闭,只留一缕线香袅袅。怡亲王胤祥穿着常服,坐在主位,正用小盖碗撇着茶沫,动作不紧不慢。
赵师爷一进门,膝盖就软了半截,扑通跪倒:“小人赵德才,叩见王爷千岁!”声音都打着颤。
“起来吧,坐着说话。”胤祥没抬头,声音平和,却像有千斤重,压在赵师爷心上。
赵师爷哪敢真坐,屁股挨了半边凳子,腰弯得像只虾米。
“本王路过此地,听闻张县令治理地方,颇有章法。”胤祥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尤其是这运河码头,往来漕运,甚是繁忙。”
赵师爷心里转得飞快,忙赔笑道:“王爷谬赞,全是县尊老爷夙兴夜寐,兢业操持。这运河嘛,确是咽喉要道,南粮北运,商旅往来,都指着它。”
“哦?”胤祥放下茶碗,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赵师爷,“既是咽喉,难免有些……哽噎之物。听闻几十年前,有一场大水,可是冲毁了不少船只?”
赵师爷后背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他干笑两声:“王爷真是博闻强记,确有其事,那年月久远了,小人也只是听老辈人提过几句,说是龙王发怒,卷走了不少船,唉,天灾,天灾啊……”
“天灾难免,”胤祥接口,语气依旧平淡,“就怕……人祸趁乱。本王听说,当年沉没的船里,有一艘,打着内务府的旗号?”
赵师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这……这个……年代久远,卷宗散佚,小人……小人实在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胤祥轻轻重复了一句,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那牢里那个哑巴,赵师爷总该记得吧?听闻你前日还去招揽过他。”
赵师爷腿肚子直转筋,扑通又跪下了:“王爷明鉴!那哑巴是剿匪拿住的悍勇之徒,县尊老爷怜他是个人才,才有此意,绝无他心!绝无他心啊!”
“悍勇之徒……”胤祥品味着这个词,微微颔首,“那他身上,可有什么特别之物?比如……信物,或者,一块木牌?”
赵师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骇,随即又赶紧低下:“木……木牌?小人不知,小人那日只是劝降,未曾搜身……”
胤祥不再看他,对德安使了个眼色。德安上前一步,将一张拓印的图案放在赵师爷面前。
“这纹样,师爷可曾见过?”
赵师爷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图案,他何止见过!当年清理沉船旧档,他曾在一个被封存的卷宗夹层里,见过类似的描摹!那东西,牵扯太大,他当时就吓得赶紧原样封好,再不敢碰。
“看来是见过了。”胤祥的声音冷了下来,“说说吧,那艘官船,除了‘瓷器’,还运了什么?这木牌,又代表了什么?当年经手之人,都有谁?”
赵师爷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小人……小人只知道,那船……那船可能还运了些……旧物,涉及……涉及前朝一些……见不得光的关系。那木牌,像是信物,具体何用,小人实在不知!当年押运的官员姓胡,早几年就病故了,船工也散尽了,小人句句属实,不敢欺瞒王爷啊!”
他涕泪横流,是真怕了。这京城来的王爷,手段通天,竟连这陈年旧疤都掀开了。
胤祥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前朝旧物?见不得光的关系?这倒是和他查到的某些线索对上了。额娘当年,似乎就与某些前明遗老,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那个哑巴,”胤祥再次开口,“你觉着,他会是当年船上的人?还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关系’的后人?”
赵师爷一愣,茫然摇头:“小人不知……他口不能言,来历不明……”
“那就去查。”胤祥语气不容置疑,“在他开口之前,保住他的命。药局里那个,也一样。若是他们死了……”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赵师爷却听得浑身一颤,连连磕头:“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定当竭尽全力,护他们周全!”
“去吧。”胤祥挥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赵师爷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德安关上房门,低声道:“王爷,看来这赵师爷所知有限,但那条线,怕是真牵涉前朝。”
胤祥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赵师爷仓惶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树欲静而风不止。本王只想找回额娘的一个念想,却不想,捅了这么大一个马蜂窝。”
他沉默片刻,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紧大牢和药局。另外,查一查当年那个姓胡的押运官,还有他的家人、旧部,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点东西来。”
“嗻!”
深山岩缝。
老船公嚼着一块挖来的野山药根,又苦又涩,喇得嗓子疼。他看着缩在角落里,饿得眼睛发绿的妇孺,心里跟刀绞似的。
“不能这么等死了!”他猛地站起来,啐掉嘴里的渣子,“我下山一趟!”
“老伯!您不能去!”三娘一把拉住他,“山下全是官兵和土匪!”
“顾不了那么多了!”老船公眼睛赤红,“哑巴和陈渡兄弟生死不知,咱们也得弄点吃的!我摸去集子边上的村子,看能不能讨换点粮食!”
他拿起那根磨尖的树枝,对孙二家和另一个还算壮实的汉子道:“你俩看好家,我快去快回!”
说完,他不顾众人劝阻,钻出岩缝,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县衙大牢。
哑巴靠着墙,看着从窗户栅栏透进来的天光,慢慢亮起来。他怀里揣着那块木牌和那块玉,像揣着两团火。
牢门打开,送饭的狱卒换了人,不是往常那个。这人放下食盒,动作有些僵硬,眼神不敢与哑巴对视,匆匆走了。
哑巴打开食盒,里面的饭菜比昨日更差,几乎是馊的。他拿起筷子,在米饭里拨了拨,指尖触到一个硬物。
他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将那硬物拨到碗底,快速扒了几口饭,将那东西连同饭粒一起含在嘴里,借喝水的功夫,悄悄吐在掌心。
是一小卷油纸,裹着一粒蜡丸。
他背对着牢门,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慎食”。
哑巴眼神一凝,将纸条塞进嘴里,和着冷水咽了下去。他看向那馊了的饭菜,心里明镜似的。张县令,或者赵师爷,已经等不及了。
这落马集,是真要把他,连同那可能的秘密,一起埋了。
而他还不能死。至少,在弄清楚那块木牌和自身过往之前,还不能。
他闭上眼,开始缓慢地调整呼吸,积攒着每一分力气。肩头的伤还在疼,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求生的意志,和那股子要从这泥潭里挣脱出去的狠劲。
山雨,快要淹到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