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沟的夜,比乱岔河更黑,更沉。风穿过山谷,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油布围成的狭小空间里,空气浑浊不堪,混杂着血腥、草药和人体久未清洗的酸腐气味。
陈渡靠在冰冷的岩壁上,身上盖着那件早已被血和泥浸透的破旧棉袍。他的脸色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蜡黄,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只有胸口那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这具苍老的躯壳里,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孟婆婆和三娘蜷缩在另一边,互相依偎着取暖,脸上是绝望过后的麻木。李老汉抱着痴傻的丫蛋,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灯焰。吴念清则独自缩在最角落的阴影里,双手抱着膝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时不时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一眼陈渡手腕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圆形印记,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疯狂挣扎的算计。
老葛离开时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心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知道,老葛绝不会放过他们这些知情人。陈渡眼看不行了,一旦这老头咽气,下一个就会轮到他!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体现自己的“价值”
“咳……咳咳……”陈渡忽然发出一阵微弱而急促的咳嗽,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脸憋得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孟婆婆和三娘立刻惊醒,连忙爬过去。三娘扶起陈渡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孟婆婆则颤抖着手,将水囊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渡爷……渡爷您喝点水……”孟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渡艰难地吞咽了几口清水,咳嗽稍稍平复,但那口气依旧提不上来,眼神涣散,似乎连聚焦的力气都没有了。
吴念清在阴影里死死盯着这一切,心脏狂跳。机会吗?现在出去报信?说陈渡快死了?可那个神出鬼没的“影刺”……他想起那个冰冷的警告,想起放在孟婆婆手里的竹哨,刚升起的一点勇气又瞬间消散。他不敢。
就在这时,油布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
油布内的几人瞬间绷紧了身体,连呼吸都屏住了。孟婆婆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那个粗糙的竹哨。
布帘被无声地掀开一条缝隙,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滑了进来——正是“影刺”。他(她)依旧笼罩在宽大的斗篷里,看不清面容。
他(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气息奄奄的陈渡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的释然。然后,他(她)的目光扫过惊惧的孟婆婆和三娘,最后,定格在角落里眼神闪烁、脸色惨白的吴念清身上。
吴念清被那冰冷的目光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对视。
“影刺”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再次指向吴念清,然后又指了指外面,坚决地摇了摇头。警告的意味,比上一次更加清晰和严厉。
吴念清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点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表示自己绝不敢妄动。
“影刺”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到陈渡身边,蹲下身。他(她)伸出手,似乎想最后触碰一下这位曾经的“渡亡人”,但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悬在半空。他(她)最终只是默默地看着陈渡安详(或者说,是解脱)中带着痛苦的面容,许久,才缓缓站起身。
他(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在孟婆婆手里,然后用手指了指陈渡,做了一个敷药的动作。
孟婆婆茫然地接过,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小撮黑乎乎的药膏,散发着一股清凉刺鼻的气味。
“影刺”不再解释,他(她)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油布之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油布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陈渡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孟婆婆看着手里的药膏,又看看怀里面如金纸的陈渡,一咬牙,对三娘道:“扶稳渡爷。”她小心地将那药膏涂抹在陈渡额头的伤口和脖颈处,希望能带来一丝缓解。
药膏的清凉气味,暂时驱散了一些浑浊的空气。
吴念清看着这一切,心里的恐惧和挣扎如同沸水般翻滚。“影刺”一次次的出现,看似在帮他们,却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绝境里。他出不去,也得不到任何保证。陈渡一旦死了,他该怎么办?
他看向陈渡,那个曾经像礁石一样坚韧的老人,此刻脆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一个疯狂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如果……如果陈渡现在死了,是不是反而能打破这个僵局?老葛的目标是陈渡和他身上的秘密,如果陈渡死了,秘密或许就断了,老葛是不是就不会再盯着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了?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掐进了掌心,渗出血丝。
油布外,野人沟的风依旧在呜咽。而油布内,生命的烛火在风中摇曳,人性的幽暗在绝望中滋生。陈渡的坚守,不仅仅是对抗着外部的敌人,也在承受着内部悄然蔓延的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