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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暗伤(1 / 1)

防空洞到底还是在限期内挖成了。一个个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土坑,像大地皮肤上溃烂的疮疤,散布在土坡下。官差来验收时,捂着鼻子,用脚踢了踢洞壁的土,皱着眉头,勉强说了句“凑合”,便算是通过了。人们悬着的心,暂时落回肚子里,却又仿佛落在了更空荡的地方。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挖洞前的样子,却又分明不同了。那土洞像一根刺,扎在清江浦的肌体里,也扎在每个人的潜意识里。天气好的时候,人们会不自觉地朝土坡那边望一眼,仿佛在确认那个最后的藏身之所还在。

陈安手上的伤渐渐结了痂,变成几道暗红色的疤痕。他依旧按时去学堂,按时回家,话却比挖洞时更少了。只是那沉默,不再是单纯的压抑,而像一口深井,底下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他待在屋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秀姑半夜起来,还能从他门缝里看到一丝微弱的光,听到极轻的、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秀姑的担忧与日俱增。她不敢明着问,只能变着法地试探。吃饭时,她会说起街上听来的闲话,谁家儿子去了南边,音信全无;谁家亲戚在省城,说局势如何紧张。她说这些时,眼睛悄悄瞟着陈安。陈安通常只是埋头吃饭,偶尔“嗯”一声,不接话。只有一次,秀姑提到“当兵”两个字时,他扒饭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但那瞬间的僵硬,没能逃过秀姑的眼睛。

陈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依旧沉默。他的“渡亡”活计断断续续,有时几天没生意,有时深更半夜被叫走。带回来的钱,越来越不禁花。米价像是脱缰的野马,杂货铺王掌柜脸上的笑容也彻底不见了,见人便唉声叹气,说生意如何难做,货如何进不来。

这天,陈渡接了个活,是给下游一个被溃兵抢劫时失手打死的货郎收尸。尸体在河里泡了两天,已经不成样子。陈渡忙到后半夜才回来,身上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河水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疲惫地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一遍遍地用井水搓洗手。秀姑披着衣服出来,默默递给他一块干净的粗布。

“安儿……睡了吗?”陈渡哑着嗓子问。

秀姑摇了摇头,朝儿子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忧心忡忡:“屋里亮着灯呢。”她压低声音,“渡哥,我这心里……慌得很。安儿他……他不会真……”

陈渡没说话,只是用力地擦着手,仿佛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擦掉。

第二天,陈安出门去学堂后,秀姑终究是坐不住了。她趁收拾屋子的工夫,第一次推开了儿子紧闭的房门。

屋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几本学堂的课本,但秀姑一眼就看出,那下面压着东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掀开了课本。

下面是几本封皮模糊、纸张粗糙的小册子,还有几张折叠起来的、油印的传单。秀姑不认得几个字,只隐约看到“抵抗”、“救国”、“同胞”几个墨团般的字眼。她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慌乱地把东西按原样盖好,退出了房间,心口怦怦直跳,手脚一片冰凉。

傍晚陈安回来,一进自己屋,立刻就察觉到了异样。他猛地转身,看向跟进来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你动我东西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秀姑看着儿子那双像小兽般戒备的眼睛,心里又痛又急,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安儿!我的儿啊!那些东西不能碰啊!要掉脑袋的!你就不能安安分分的,让爹娘省点心吗?”

陈安的脸涨红了,胸脯剧烈起伏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安分?怎么安分?等着日本人打过来,像杀那个货郎一样把我们都杀了吗?娘!你不是也怕吗?我们挖那个洞,不就是因为怕吗?光怕有什么用!”

“那也不是你该管的事!”秀姑哭着打断他,“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轮不到你一个半大孩子去逞能!你要是出了事,叫娘怎么活?”她上前抓住儿子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陈安用力甩开母亲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你们眼里就只有活着!像……像缩在洞里的老鼠一样活着!我不愿意!”他说完,猛地推开秀姑,冲出了家门。

“安儿!”秀姑追到门口,只看到儿子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她腿一软,靠在门框上,失声痛哭。

陈渡从河边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看见秀姑红肿着眼睛瘫坐在门槛旁,他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他没问,也没去劝,只是默默地把秀姑扶起来,搀进屋里。

这一夜,陈安没有回来。

秀姑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睡梦中还不时抽噎。陈渡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石雕。桌上的油灯早就灭了,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他听着妻子不安的呼吸,听着远处隐约的狗吠,听着这死寂的夜。

他知道,儿子翅膀硬了,心里那团火,已经被点燃,再也按不住了。以前,他只是担心儿子惹祸。现在,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一种即将失去的恐惧。那个货郎泡得发胀、面目全非的尸体,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户纸呼呼作响,像有许多人在外面呜咽。

第二天晌午,陈安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他头发凌乱,眼圈乌黑,身上的学生装皱巴巴的,沾着泥点。他谁也不看,径直钻进自己屋里,关上了门。

秀姑想进去,被陈渡用眼神制止了。

一家人又开始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过日子。只是这次,沉默里多了一道看不见的、还在渗血的裂痕。

过了几天,镇上悄悄流传起一个消息,说是在西边山里,出现了队伍,专打日本人和小股溃兵。消息来路不明,说得有鼻子有眼,听得人心惶惶,又隐隐有些莫名的振奋。

陈安听到这消息时,正在院子里劈柴。他停下斧头,望着西边层峦叠嶂的远山,怔怔地出了神,眼神里有一种混合着向往和决绝的光。

陈渡在一旁补网,将儿子眼神的变化,一丝不落地看在了眼里。他低下头,继续拉扯着手中的麻线,那线却仿佛有千斤重。

山雨,还未至。风,已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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