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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洞深(1 / 1)

防空洞的挖掘,成了清江浦男人们每日的苦役。土坡下那片地方,整日里回荡着镐头撞击硬土的闷响和男人们粗重的喘息。进度依旧慢得像蜗牛爬,那硬土和碎石,仿佛也通了人性,知道人们挖它是为了躲避灾祸,便格外地顽固,每一寸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力气。

陈渡手上的血痂结了又破,破了再结,最后磨成了一层厚厚的、粗糙的硬壳,像是天生就长在那里。秀姑的腰似乎永远也直不起来了,走路时微微佝偻着,手上也因长时间握着铁锹把,添了几道新的裂口。陈安手上的水泡最终都磨破了,流了血水,黏糊糊地沾在铁锹把上,钻心地疼。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铲土的动作越发僵硬缓慢。陈渡瞥见了几次,没说什么,只是在一次歇气时,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小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脏兮兮的布条,递了过去。陈安愣了一下,接过来,笨拙地缠在手掌上。

这天,保甲长又来了,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皱巴巴灰布军装、背着枪的士兵。士兵的眼神冷漠,像看牲口一样扫过一个个汗流浃背、满身泥土的男人。保甲长的嗓门比平时更高:“都听着!上峰有令,限期五日!五日内挖不好,按贻误战机论处!”他挥舞着手臂,“贻误战机”四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人们心上。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没人敢大声抗议,只有镐头落地的声音更沉重、更急促了些。陈渡抡镐的幅度更大了,每一次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把所有的焦虑和无力都砸进这土地里。

中午歇息时,气氛比往日更沉闷。人们或蹲或坐,默默地啃着干粮,连议论的力气和心情都没有了。这时,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背着个简单的包袱,风尘仆仆地沿着土坡走过来。他看起来二十出头,面容憔悴,嘴唇干裂,身上的长衫沾满了尘土,膝盖处还破了个洞,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与周遭的麻木疲惫格格不入的锐气。

他走到人群附近,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一个个疲惫不堪的脸庞和那些半成品的土坑,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悲悯,也有愤怒。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乡亲们!大家在这里流血流汗,挖洞避祸,可知这祸根从何而来?”

人们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是东洋人!是他们的铁蹄踏碎了我们的山河,是他们的飞机要炸毁我们的家园!”年轻人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激愤,“我们躲在这土洞里,能躲一时,可能躲一世吗?只有把他们赶出去,才能真正安生!”

陈安猛地抬起头,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年轻人,缠着布条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秀姑则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尤其是那两个靠在远处树下打盹的士兵,下意识地往陈渡身边靠了靠。

陈渡依旧沉默地坐在石头上,卷着烟,仿佛没听见。只是他卷烟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光躲是不行的!”年轻人继续说着,语气愈发激昂,“我们要团结起来,要抵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喂!干什么的!”一声粗暴的呵斥打断了年轻人的话。是那两个士兵被惊动了,端着枪走了过来,眼神凶狠地瞪着年轻人。

保甲长也赶紧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对着年轻人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妖言惑众!抓起来!”

年轻人毫无惧色,坦然道:“我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学生!我说的都是实话!唤醒民众,有何不对?”

“学生?我看你就是奸细!”一个士兵上前就要扭他的胳膊。

场面一时紧张起来。挖洞的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紧张地看着。陈安呼吸急促,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似乎想站起来。

就在这时,陈渡忽然站起身,挡在了那学生和士兵之间。他个子高大,虽然瘦削,但常年的劳作让他骨架坚实。他没看那学生,只是对着保甲长和士兵,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王保长,两位老总,这后生看着不像坏人,就是个逃难的学生娃,不懂规矩。这大热天的,别动气。让他走吧,咱这洞还得抓紧挖,耽误了工期,上头怪罪下来……”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保甲长看了看陈渡,又瞪了那学生一眼,似乎也觉得为一个穷学生惹麻烦不值当,便顺着台阶下,对士兵赔笑道:“老总,算了算了,一个愣头青,轰走就是了,别耽误正事。”他又转向那学生,恶声恶气地:“还不快滚!再让老子看见你,打断你的腿!”

那学生看了陈渡一眼,眼神里有些意外,又有些感激,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对众人拱了拱手,背起包袱,快步离开了。

士兵骂骂咧咧地又回到树下。保甲长催促着人们继续干活。

陈安看着父亲重新拿起镐头的背影,眼神复杂。他第一次觉得,父亲那惯常的沉默里,似乎藏着比他想得更深的东西。

风波看似平息,但年轻人留下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某些人心里漾开了微澜。接下来的半天,人们干活时更沉默了,但那沉默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傍晚收工,一家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歪歪扭扭地投在坑洼的土路上。陈安几次看向父亲,欲言又止。

回到家,秀姑忙着生火做饭,陈渡坐在门槛上,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陈安终于忍不住,走到父亲身边,低声问:“爹,白天那个学生说的……”

“吃饭。”陈渡打断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陈安噎住了,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晚饭依旧是稀粥和干硬的饼子。秀姑把粥熬得很稠,这是她唯一能做的,让家人多吃点实在东西。陈安食不知味地吃着,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白天那学生的话——“只有把他们赶出去,才能真正安生”。

夜里,陈渡躺在床上,睁着眼。窗外月色昏暗。他听见隔壁屋里,陈安翻来覆去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晚都要频繁。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很难再熄灭了。那学生的话,像风,吹进了儿子心里那堆早已准备好的干柴。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墙上挂着的“渡亡”行头,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他忽然觉得,自己挖的那个防空洞,不仅挖在了土坡下,也挖在了每个人的心里。洞越深,藏进去的东西就越多,恐惧,迷茫,还有那一点点被艰难唤醒的、不知是福是祸的东西。

这洞,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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