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靖轩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古井的石头,在清江浦沉闷的底子上,激起了与秦访员截然不同的涟漪。秦访员探寻的是过去的秘密,带着书斋里的好奇与执着;而胡靖轩,眼睛盯着的,是未来的利是,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务实。
他没在镇上多作停留,第二天,便带着随从和那个勘探队的年轻人,出现在了河湾。
这一次,阵仗更大。除了他们,还有张头和几个镇公所的差役陪同,像是护卫,又像是监视。工地上那些被遗弃的打桩机、驳船依旧歪斜在那里,覆着一层薄薄的尘土。墨黑的河水安静地流淌,那截黑木头半埋半露,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胡靖轩无视了这片狼藉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他站在岸边,指挥着那个工装年轻人展开图纸,拿着测量尺和罗盘,在滩涂上比比划划,不时在本子上记录。随从则拿着更长的皮尺,丈量着从河岸到废弃工地的距离,到黑木头的距离,甚至试图测量那塌陷河岸的断面。
张头在一旁陪着,脸色不太自然,几次想开口说什么,看到胡靖轩那副不容置喙的专注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差役们则散在四周,阻止着零星好奇靠近的镇民。
“胡经理,”张头最终还是没忍住,凑上前低声道,“这块地……前些时日的状况,您也听说了,是不是再斟酌……”
胡靖轩抬起手,打断了他,目光依旧落在图纸上:“张差官,我做事,向来只信勘测数据和商业逻辑。乡野怪谈,不足为凭。”他指了指那截黑木头,“那不过是块腐朽的船料,年头久了而已。至于河水变色,河岸塌陷,无非是地质结构或水下沼气作用,科学上都有解释。”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笃定,仿佛他掌握的“科学”和“数据”,足以碾压清江浦人口口相传的所有恐惧。
阿青和石头远远地站在一处高坡上,看着下面那群忙碌的人。胡靖轩浅色的西装在灰黄的土地上格外扎眼。
“他们在量什么?”石头小声问。
“量地。”阿青回答。她看着那些人用皮尺拉出的直线,看着他们在图纸上标记的符号,感觉他们像是在给一块巨大的、沉默的伤口缝合,用的却是完全不对路的针线。
胡靖轩似乎对测量结果很满意。他收起图纸,对张头说:“张差官,这块地的产权和后续的开发事宜,还烦请贵衙门多多协助。若能在此建成新式码头,引入机械装卸,清江浦复苏可待,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张头只能含糊应着。
接下来的几天,胡靖轩频繁出入镇公所,与几位镇上有头脸的人物会面。米行的吴老板、油坊的孙掌柜家,他都登门拜访过。他不再提河湾的“不吉利”,只谈码头的规划,谈货流,谈生意,谈清江浦可能迎来的“新发展”。他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银元许诺和一幅看似光明的未来图景。
一些人的心思,开始活络了。毕竟,铁路没了,若真能有个新码头,似乎也不错。至于河湾那点“邪性”,在胡靖轩描绘的利益面前,好像也变得可以商量了。
但也有坚决反对的。以几个老船公和码头力夫为首,他们世代靠河吃饭,对运河有着近乎本能的敬畏。他们聚在茶馆里,忧心忡忡。
“那地方动不得!老祖宗传下来的话,能有假?”
“胡家自己造的孽,现在后人又想在那起码头?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惊动了河里的东西,大家都得遭殃!”
然而,他们的声音,在胡靖轩带来的“实在”好处面前,显得微弱而迂腐。
阿青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在册子上画下了胡靖轩量地的场景,画下了镇公所门口那些带着期盼或忧虑的脸,也画下了老船公们沉默的抗议。
她还发现,胡靖轩带来的那个勘探队年轻人,除了量地,偶尔也会独自一人在镇上转悠,尤其是靠近胡府和老码头的地方,拿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像是在补充什么资料。
这天,阿青看到那年轻人站在老码头上,望着运河出神。她走过去。
年轻人看到她,笑了笑,他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些学生气的腼腆:“小妹妹,你是本地人吧?这运河,真宽啊。”
阿青点点头。
“听说以前这码头很热闹?”年轻人问。
“嗯。”阿青应了一声。
“可惜了,”年轻人叹了口气,“现在船少了。胡经理想在下游建新码头,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阿青听,“我们勘测的时候,就发现那段河床地质有点特殊,淤泥特别厚,下面好像……埋着不少东西。怪不得打桩打不下去。”
阿青心里一动,抬头看着他。
年轻人似乎意识到说多了,讪讪地住了口,转身走了。
阿青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望向河湾方向。淤泥特别厚,埋着不少东西。这话,从一个勘探队员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技术的确认。
她低下头,在册子上胡靖轩量地的图画旁边,写下了四个字:
很厚,很多。
写完,她合上册子。胡靖轩用尺子量的是土地的面积和边界,而阿青知道,有些东西,是尺子量不出来的。
比如,淤泥的厚度。
比如,冤屈的重量。
比如,人心在利益与恐惧之间的摇摆。
风从河上吹来,带着水汽,也带来了下游河湾方向,隐约传来的、胡靖轩随从们清理场地时,铁锹碰撞石头的叮当声。
那声音很轻,却像敲在清江浦的旧伤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