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下的暗影如同活物,湿漉漉地蜿蜒扭动,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滴答声不绝于耳,在死寂的夜里敲打着人心。
陈渡站在自己房门口,手按在胸口。辟蛟珏一片冰凉,没有任何警示。这东西只对“蜃”那般凝聚的恶念起反应,对眼下这种无声的侵蚀,毫无动静。
他转身,没有去点灯,而是走到院子角落,在那堆朽烂的柴火底下,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柄颜色暗沉、刃口却磨得雪亮的桃木剑,还有一叠裁剪整齐、边缘有些毛糙的白色麻布。这是父亲留下的老物件,真正的“渡亡人”家什,多年未动,蒙了厚尘。
他用井水净了手,擦干。然后拿起桃木剑和麻布,走到阿青房门外。
滴答声更响了,门缝下渗出的水痕范围在扩大,湿气扑面。
陈渡没有立刻敲门。他左手持桃木剑,虚指房门,右手捏了个父亲教过的、安魂定煞的古拙指诀,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
“阴人上路,阳人退避!扰攘不安者,听吾号令——定!”
喝声落下,门内外的滴答声骤然一停!连那蜿蜒的暗影也僵住不动。
但这静止只维持了短短一息。
下一刻,更加密集、更加急促的滴答声猛地爆发出来!如同暴雨砸落!门板开始轻微地震动,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撞击!
“嗬……嗬……”
门内,传出了阿青的声音,却又不是她的声音。那声音嘶哑,扭曲,带着水泡翻涌的咕噜声,充满了痛苦和一种非人的怨毒。
陈渡眼神一厉,不再犹豫,抬脚猛地踹在门板上!
“砰!”
本就破败的木门应声而开!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冰冷的月光从破窗斜照进来。阿青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门口,浑身湿透,头发像水草般紧贴在她苍白的脸上、脖颈上。她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微微抽搐着,脚下积了一滩浑浊的、散发腥气的河水。
地上,放着王婆婆送来的那个篮子。糯米洒了一地,被水浸湿,粘稠地糊在地上。那几张黄纸朱砂符,则如同被无形的手撕扯过,变得破破烂烂,散落在湿糯米中,上面的朱砂褪色,混入泥水,毫无灵效。
听到破门声,阿青(或者说附在她身上的东西)猛地转过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孔涣散,眼白部分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更深处,则是一片空洞的、毫无生气的幽蓝,如同最深沉的河底。她看着陈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发出“嗬嗬”的怪响。
“出……来……”
陈渡持剑上前,步伐稳定,目光紧紧锁住那双非人的眼睛。
阿青喉咙里的怪响变成了尖锐的、充满恨意的嘶鸣!她猛地张开双臂,十指弯曲如钩,带着湿冷的腥风,朝着陈渡扑了过来!动作僵硬,却快得惊人!
陈渡不闪不避,桃木剑向前一递,不是刺,而是用剑身平拍,口中再喝:“震!”
剑身拍在阿青扑来的双臂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阿青身体剧震,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动作一滞,周身弥漫的湿冷气息似乎淡了一丝。
但她并未退却,反而更加狂躁,挥舞着双手,再次扑上,指甲划过空气,带起嗤嗤的破风声。
陈渡脚步挪移,避开她的扑击,桃木剑或拍或点,每一次都精准地落在她关节、额头、心口等关窍之处。他不能下死手,这是阿青的身体。他只能凭借“渡亡人”的手段,试图将那附体的东西震出去,或者……安抚下去。
屋内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水渍四溅。阿青的嘶吼和陈渡低沉的喝令声交织在一起。
几个回合下来,阿青动作渐渐迟缓,眼中的幽蓝光芒明灭不定,周身的湿气也不再那么浓重。她站在原地,身体微微摇晃,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挣扎,又像是哀求。
陈渡停下动作,微微喘息,持剑警惕地看着她。
就在这时,阿青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渡,嘴唇翕动,这次发出的,却是她自己的、带着哭腔和巨大恐惧的声音:
“哥……救我……水里……好多手……拉我……好冷……”
话音未落,她眼中的蓝芒再次大盛,表情瞬间变得狰狞,嘶吼着又要扑上!
陈渡心中剧震。阿青的意识还在!她在求救!
不能再拖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将桃木剑插在地上,双手快速结印,同时咬破舌尖,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在右手掌心!他以血为引,在空中急速划出一道繁复的、带着古老韵味的血色符文!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河边野处,庙宇村庄!宫廷牢狱,坟墓山林!虚惊怪异,失落真魂!今请山神五道,游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吾今差汝,着意搜寻!收魂附体,助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失魂者阿青,奉请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这是他压箱底的“招魂引”,对施术者损耗极大,轻易不用。此刻为了抢回阿青的意识,顾不得了!
血色符文成型,发出一道柔和却坚定的金光,如同温暖的绳索,瞬间缠绕住阿青!
阿青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锐长嚎!她体内的幽蓝光芒疯狂闪烁,与那道金光激烈对抗!一股强大的、阴冷的排斥力试图将金光震散!
陈渡脸色一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他双手稳如磐石,维持着法印,将更多的力量注入金光之中。
“阿青!回来!”他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
金光猛地收缩,如同烙铁般印在阿青额心!
“啊——!”
阿青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眼中的蓝芒如同破碎的琉璃,骤然炸开,消散!她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周身的湿气迅速消退,头发、衣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爽。地上那滩腥臭的河水也仿佛渗入地下般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屋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腥味。
陈渡踉跄一步,扶住墙壁才稳住身形,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的疼痛。他看向倒在地上的阿青。
女孩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但胸口已有规律的起伏。她脖颈上那些水波状的青灰色纹路,也彻底消失了。
他走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脉搏。虽然虚弱,但属于活人的生机正在缓慢恢复。
他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松,疲惫和伤势同时涌上,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撑着,将阿青抱到勉强还算干净的草铺上,盖好被子。然后走到院中,打来干净的井水,为她擦拭脸上残留的污迹。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陈渡坐在门槛上,看着东方那抹微光,又回头看了看屋内沉睡的阿青。
这一次,是暂时压下去了。
但那东西……并没有离开。
它只是潜伏得更深了。
阿青看到的“水下的脸”,或许不是幻觉。那可能是某个被“蜃”吞噬、怨念未消的亡魂,借着阿青八字轻、魂不稳,又刚经历过与“蜃”的对抗,心神损耗之际,缠上了她。
普通的驱邪手段,治标不治本。
要想彻底解决,恐怕只有一个办法。
陈渡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静静流淌的运河。
找到那个缠上她的具体亡魂,了解其执念,完成其未了之心愿。
或者,在其再次彻底控制阿青之前……
行一次真正的“”。
不是葬阿青。
是葬掉她身上那个不该存在的“东西”。
这需要时机,需要准备,更需要……直面另一个“”对象的勇气。
他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空荡荡的虚弱和舌尖残留的血腥味。
天,快亮了。
而下一场“渡亡”,似乎已在黑暗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