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清江浦时,是个阴沉的下午。老码头还是那个老码头,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几级石阶没在水里,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只是岸边系着的船少了,稀稀拉拉,多是些破旧的小舢板,没了往日的热闹。空气里飘着熟悉的河水腥气,混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像是东西放久了的霉味。
老渔夫把船撑到一处僻静的河湾系好,搓着手,有些局促地看着陈渡:“陈老弟,到了……那俺……”
陈渡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递给他。“拿着,找个地方落脚。”
老渔夫接过银子,眼眶有点红,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背起自己那个破旧的包袱,佝偻着身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很快消失在码头旁歪斜的巷弄里。
陈渡站在码头上,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又觉得陌生。街道两旁的铺面关了大半,开着的也多是卖香烛纸钱的,或是收旧货的,门脸灰扑扑的,没什么生气。偶尔有行人走过,也都是低着头,脚步匆匆。
阿青站在他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悉?
“哥,这就是清江浦?”她小声问。
“嗯。”陈渡应了一声,抬脚往前走。他的家,在镇子西头,靠近河滩的那片老屋。
街道冷清。路过曾经的米铺,门板紧闭,招牌掉了一半,在风里晃荡。茶馆还在,里面坐着几个眼神浑浊的老头,捧着缺了口的茶碗,呆呆地望着门外。
有人认出了陈渡。
“是……是渡哥儿?”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妇人停下脚步,惊讶地打量着他,“你……你回来了?”
陈渡点了点头,没说话。
老妇人像是想说什么,看了看他身边的阿青,又看了看他沉静得有些过分的脸,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嘴里低声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越往西走,人越少。房屋也越发破败,有些已经塌了,只剩断壁残垣,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
陈渡在一扇掉光了漆的木门前停下。门虚掩着,锁早就坏了。他伸手,轻轻一推。
门开了,带起一阵灰尘。
院子不大,地面坑洼,角落里堆着些早就朽烂的柴火。正屋的门窗都破了,糊窗的纸黑黄破烂,在风里呼扇着。
这里,就是他长大的地方。曾经,父亲在这里教他辨认草药,母亲在灶间忙碌,秀姑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白布……如今,只剩下空荡和死寂。
阿青跟着他走进院子,好奇地四处看着。她走到窗边,伸手摸了摸那破烂的窗纸,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一块青石板,那石板上有一个模糊的、像是小孩子刻下的印记。
“哥,”她忽然指着院子角落一口用石板盖着的老井,“那口井,还能用吗?”
陈渡看向那口井。井口的石沿磨得光滑,那是秀姑常年打水留下的痕迹。他走过去,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石板。
一股凉气从井下涌出。井水幽深,映出头顶一小片灰蒙蒙的天。
“能。”他说。
阿青凑过来,探头往井里看。井水映出她模糊的脸。
“水很清。”她说,语气有些异样。
陈渡没在意,他开始动手收拾屋子。至少,要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过夜。
阿青也默默帮忙,她扫地,擦拭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破桌子,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当她清理到靠墙的一个旧木箱时,动作停住了。
箱子里是些陈年的旧物,几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一些泛黄的书页,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小的、硬硬的东西。
阿青拿起那个红布包,打开。
里面是一枚已经发黑、样式简单的银簪子。
陈渡看到那簪子,动作顿住了。那是秀姑的簪子。她嫁过来时唯一的嫁妆。
阿青拿着簪子,在指尖摩挲着,眼神有些恍惚。
“这簪子……”她轻声说,“好像……在哪见过。”
陈渡心头莫名一紧。“你见过?”
阿青皱着眉,努力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记不清了……就是觉得……有点眼熟。”
她将簪子小心地包好,放回木箱,继续低头擦拭。
陈渡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
傍晚,陈渡去镇上仅开的一家杂货铺买了些米和盐。回来时,看见阿青正坐在井沿上,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他走近一看,地上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像是符文又像是小孩涂鸦的线条,线条环绕成一个圈,中心点着一个点。
“画的什么?”陈渡问。
阿青像是被惊醒,慌忙用脚把那些线条抹去,站起身,有些慌乱:“没……没什么,瞎画的。”
夜里,陈渡躺在勉强收拾出来的床板上,听着窗外风吹过破窗纸的呜咽声,久久无法入睡。阿青睡在隔间的草铺上,呼吸均匀。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阵细微的、像是呓语的声音。
是阿青。
他悄声起身,走到隔间门口。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落在阿青脸上。她闭着眼,眉头紧皱,嘴唇轻轻嚅动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含混不清的音节。
陈渡屏息细听。
“……水……好冷……”
“……灯……蓝色的灯……”
“……别过来……”
她的声音带着恐惧,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干草。
陈渡站在原地,没有叫醒她。
第二天,阿青醒来,对昨晚的梦毫无印象。她看起来精神不错,甚至主动提出去河边看看。
清江浦的河滩,是陈渡最熟悉的地方。他曾在这里无数次为无名逝者送行。如今,河滩上空荡荡的,只有河水拍岸的声音。
阿青在河滩上慢慢走着,时而蹲下身,捡起一块被水冲得圆滑的石子,时而望着河面出神。
陈渡跟在她身后,看着她。
走到一处水流回旋的河湾,阿青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水下某处:“哥,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东西?”
陈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河水浑浊,只能看到水下模糊的暗影。
“没什么,是块沉木。”他说。
阿青却坚持:“不是沉木,是……像是个箱子,黑色的,上面好像……还刻着字。”
陈渡眯起眼,再次仔细看去。依旧只有模糊的暗影。他常年与河水打交道,眼力极好,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看错了。”他再次说道。
阿青没再争辩,只是盯着那片水域,看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很沉默。
快到家时,经过一条窄巷。巷子深处,一个穿着破旧道袍、瞎了一只眼的老乞丐蜷缩在墙角晒太阳。
当陈渡和阿青走过时,那老乞丐原本浑浊的独眼猛地睁开,直勾勾地盯住了阿青!
他干瘦的手指抬起来,颤抖地指向阿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痰堵住的声音:
“水……水鬼……上身……”
阿青吓得脸色一白,猛地躲到陈渡身后。
陈渡眼神一冷,看向那老乞丐。
老乞丐接触到他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把头埋进膝盖里,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不敢再看他们。
陈渡护着阿青,快步离开了巷子。
回到家,关上门。
阿青坐在凳子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脸色依旧苍白。
“哥……他……他胡说八道的,对不对?”她抬起头,看着陈渡,眼睛里带着惊恐和祈求。
陈渡看着她惊恐的眼睛,那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他自己都无法确定的蓝芒,一闪而逝。
他想起了沼泽地那并不存在的“蓝光”,想起了井水里她模糊的倒影,想起了她无意识画下的符文,还有那老乞丐惊恐的指认。
他沉默了一会儿,倒了一碗水,递给她。
“嗯,胡说八道。”他说,声音平静,“喝点水,压压惊。”
阿青接过碗,低头喝水。
陈渡看着她吞咽的动作,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那里,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几道极淡的、如同水波般的青灰色纹路。
若隐若现。